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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我和晓梦接过两次吻,但那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接吻。第一次,是我出国那天,她隔着车窗玻璃吻了我,当时我有点气她,甚至没有配合她,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直到车子开远了,我才在她留下的那个唇印上吻下去,玻璃很凉,隔着一层玻璃,我连唇膏的味道也闻不到。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想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吻她了。第二次,是她躺在棺材里,我觉得整个头颅被人狠狠地一棍子敲下去一样,我掀开盖着她的白布,想也没想就吻了下去。这一次,还是很冷,冷的让人心寒。我没想到这辈子都没有吻上她柔柔软软,带着温度的嘴唇。我真的很后悔,我早该吻她的!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妈叫骂着把我拖开,我大概就和她一起躺在棺材里了,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我也不活了!当我知道晓梦自杀的原因以后,我就开始准备杀人了,我根本没想过其他的,没想过退路,没想过爸妈,痛都痛死了,
      还管别的什么呢?
      “
      听说我是这个法院受理案件以来学历最高,犯的却不是经济类案件的犯人。真是讽刺啊……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我不后悔,就算杀错了人,我也不后悔。”

      说完,沐歌站了起来,背对我走向那张窄窄的单人床。柯警长提醒我该走了,我说:“沐歌,回过头来,回过头来再看看我。”
      柯警长开始拉我,我一直看着沐歌,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垂着头走到外面,铁窗外的天空一片蔚蓝,阴雨绵绵了好几天,终于开始放晴了,但是我的心情却一点不见好转。
      柯警长说:“原来想让你做说客,至少让她有点悔改之意,像她这样的留学生,又是博士生,真是太可惜了!哎……”
      我说:“算了,我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去继续求学,她说不想再出国了,可见她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她值得吗?”
      我苦笑,这种事,谁能说值得不值得呢?就像白桦,我不相信她是恐惧怀孕而自杀的,但是她难道就想过值得不值得吗?在我寻遍了她所留下的东西也找不到一点她爱我的证明时,我除了难过也没有想到自己值不值得。有时候,我多么希望她至少能对我说一句“对不起”。爱情是多么自私啊,在她选择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想到过我。

      我回到家整理了一下衣物,准备回医学院继续我的生活,我看着越来越高的天空,我想也许我也应该找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几天以后,柯警长来医学院找我,他给我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沐歌留下的,那是晓梦照得最好看的一张五寸彩色照片,沐歌说丢了太可惜,交给我保管。而那封信,是晓梦在自杀当天写好寄到大洋彼岸给沐歌的(可惜,沐歌没能来得及看),信被原样退回了梁晓梦的住地,在杨家暂住的高达彤把信交给了警局,那里应该有梁晓梦自杀的真正原因。但是高达彤声明,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想知道。

      我看了看信封上标明退信时间的日期,其实沐歌是来得及看到这封信的。高达彤那个女人最后关头还要抓住这个小小的机会惩戒仇人。
      “你会看这封信吗?”柯警长问。
      “我想会的,就算是我代沐歌看吧。当然我也会把信烧给她的,只是我想,其实她是看不到了。”
      柯警长点点头,我们沿着医学院绿意葱荣的小径缓缓地往前走着,柯警长突然微笑起来,他说:“其实我发现你也挺狡猾的?”
      “?”
      “你喜欢的不是梁晓梦,而是沐歌吧?”
      “怎么会?”我“扑哧”一笑,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可笑,但是我发现随着我的笑声淌到嘴角的,是两行又热又咸的眼泪。
      他看见我流泪了,礼貌地转过脸去不来看我。“你当初一直给我们制造假象,好象你很爱梁晓梦,好象凶手就是你,但你又不承认也不否认,还假装要逃到东京去,害我们在你这里绕来绕去,要不是找到高达彤,这个案子是结不了了。”

      “是啊……如果沐歌想逃,现在已经在太平洋的另一岸了。”我口气轻松地说,但是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她不认罪,其实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她。毕竟那两具尸体找到时都差不多腐烂了。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沐歌她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来自首呢?”
      “自首?也许她怕自首了,你们就会饶她一命,而且,我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缅怀过去。”
      “也对,毕竟她和我们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想的不一样。”
      走到接近校门的街口,他回头说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好了,再见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噢,对了,即便想救她,也别一心把自己的命搭上啊,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我看见他越走越远,我觉得过去的生活将从此远离我的世界了。我回忆起那如同田园诗般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真的不敢相信难道我以后的生活就没有那里的一切了么?我站在有点儿凄清的路口,这里的树在我眼前只是一片贫瘠的绿色,我感受到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乃至我的生命都将如同这远离乡村的绿色一样变得不可救药得贫瘠。人工的草坪也不可能露出疯长的态势,它们永远是浅浅地,矮矮地,没有任何可爱的可怕的异味,可以让情侣们惬意地躺在上面谈情说爱,而不是像农田边水沟里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只顾着不可遏制地长高长长,拨开一从绿得发黑的草,那里是个世界,一个孩子为之着迷的未知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

      许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在灯下翻出旧相册,我把沐歌留给我的照片拿到灯下仔细欣赏,这张饱蘸了绿色的照片上有一个白衣的少女,她站在河边的一棵榕树下,一手轻扶着粗大的树干,一手垂下来放在裙裾边。她那羞怯的微红的笑靥灿烂得像山村五月繁花似锦的草地,我可以从那对未来怀着无限憧憬的眼眸里看到一道光,那是她身后明亮的蓝天里那道彩虹也无法企及的七彩光芒。

      我在相册里找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所不同的是切割时,我故意让照相馆的人保留了照片一角那模糊的半张脸。闭上眼睛,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雨后初晴的夏日午后,榕树叶上不断滴下的雨珠,碧绿清澈的河面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丁冬声,一圈圈涟漪无声地化开。小船在弯弯的河道里穿行,两岸浓密的绿色枝叶把整个河道围成了一个绿色的清幽的山洞,晓梦站在一棵榕树下看着船里的我,她身后有一道飘渺的彩虹。

      我举起相机留下了这一个瞬间。
      沐歌蹲坐在船头,她回过头冲我微笑,我的视线在这一刻终于变地清晰――也许以前和以后再也不可能如此清晰地看见她的笑脸,看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道英气逼人的浓眉毛,看见她嘴角边露出一抹柔软的微笑。她回过头去,看着何岸上的晓梦,这目光在我的记忆里定格,从此升华为一种永恒的纪念。

      我突然记起某个睡醒的早晨,阳光透过头顶上方几盆吊兰的叶尖,白桦正冲我微笑。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对那个小屋的记忆总有一点霉味,那是我和白桦搬进去以后醒来的第一个早晨。她靠在我身上,用温和的谅解的口吻说:

      “你一直在叫着一个名字――沐歌,她是谁啊?”
      千万道光射进我的眼睛,梦境变成了一片耀眼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回忆,结束了。眼前是现实的台灯光芒,刺眼又刺心。
      我听见从沉沉的暮色里远远地飘过来一首歌,我听不清楚飘渺的歌声在唱些什么,我听觉的记忆展开来,暮色在一片泛着金色光芒的水田上沉落,一支遥远的歌响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沐歌:
      你好!
      好久好久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我已经忘了有多久了,你会恨我吗?我这么久都没有写信给你。
      昨天我回了一趟娘家,妈一见我又说起了孩子的事,我结婚已经五年了,依然膝下无子,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想要一个孩子,想得都快疯了,孩子是谁的,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只要是脸红红的,皮肤滑嫩细腻的婴儿就行。他不想要,他不想要也就算了,不去说是他的问题,却弄得人人以为问题出在我身上。算了,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的,只要离开了他就行。我的一个朋友在帮我联系这方面的事,那个朋友你不认识,是你出国以后我认识的。

      妈除了孩子的事就是柴米油盐,简直无趣透顶,我和你当初在一起时为什么就有那么多东西好讲呢?妈也是个读过书的人,可是她已经把那些东西全忘了,退休生活也没能使她静下心来好好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她是老了,人老了应该有点回忆,可她连回忆也没有了。吃完饭爸依然回他的房间做他的事,我们父女之间这五年来说的话加起来还没当年我没出阁前一天里说得多。我出了娘家的门连再见也没说,他们甚至没注意到其实我从进家门到出家门,根本连吭都没吭一下。

      回到家保姆已经为我放好了洗澡水,我真想和她谈谈,问她家里怎么样了,最近好不好,要不要加工资,可是她什么话也不说就去看电视了。真觉得有些寂寞。我婆婆总是说,要是家里有个孩子就不会这么凄清了,还可以再请一个保姆,她是不在乎钱的――故意说给我听的。其实她应该去和她那个宝贝儿子说,还好他们至今只是对我冷淡,还没有到说难听话的程度。

      他是半夜才回来的,我知道他外面有了女人,可是他不想离婚,拖着我又拖着那个女人。我们已经到了很僵的地步,你走之前有没有料到会有今天呢?嫁给他的那天我心里真的是很高兴的,满脑子是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幻想,可是一个晚上我的梦就醒了,他不是我想要的,你临走那天我真想对你说的。可是一拖就拖了五年。沐歌,如果我离婚了你会回来吗?

      昨天晚上他倒是和我说了离婚的事,他说完,然后问我的意思,他走到我跟前,把脸正对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很久没这样看他的眼睛了,我懒得说话,我只是点了个头,轻描淡写,结果我刚点头他就一耳光抽上来了。可见他还是不想离婚。不过这个婚看来也快离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投降了,我会胜利的。

      他以前没打过我,不过昨晚是动真格了。□□是常有的事,可是就是没有孩子,他好象生不出孩子了。我对□□也麻木了。
      瞧我,怎么尽说这个!一定让你也不愉快了吧?
      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快离婚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还有那个帮我做人工受孕的朋友,今天我去找她,她已经找到合适的精子了。她说会和我一起抚养这个孩子,所以经济方面以及其他的生活细节上都没问题。不知道离婚以后我马上怀孕,我婆婆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沐歌,我发现我变得刻毒了,以前我从不希望要别人好看,可是现在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好看!你大概都不能认出我来了。

      吃过饭她有点工作上的事,我只好又去别的地方闲逛,走着走着就上了长途车去找秉文。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当年和我轰轰烈烈闹早恋那个傻小子,现在傻小子可成熟起来了。自从他有了一个叫白桦的女朋友以后他就开始变成熟了。有句话说的很对,女人让男人成熟。白桦的死让他更成熟了,简直让人有点心疼的那种成熟。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未嫁之身,我大概就会因为同情而和他结婚的。听说他后来还有一个女朋友,只是这两年一直在日本留学。

      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说话了,见了秉文,看到他坦城的笑容我却有了开口的冲动。他见了我脸上身上的瘀青倒也没马上迫不及待地追问。他请我坐,然后给我泡一杯绿茶,说好久没见面了,咱们好好叙叙旧吧,可惜我这里没酒。

      我一直很喜欢和他聊天,他说起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特别能打动人。我想如果当年没有白桦,我大概也就嫁给他了,我嫁给他总比我现在好过一点。最后我们还是聊到了我身上的瘀青,我说我要离婚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晚上我心情很好,突然想到给你打个电话,我听到国际长途接通的声音简直兴奋得要死,我听到你用流利娴熟的英语说“Hello”,接下来我就听不太懂了,我已经好几年没碰英语了。我只听得懂几个比如“孩子”,“电话”之类的单词,你的口气有点不耐烦,我猜得出你大概的意思是问是不是有孩子捣乱打骚扰电话,又说可能电话问题什么也听不见请呆会再打来,然后你挂了电话。沐歌,那一刻,或者第二天的时候你会不会突然想起那可能是我打来的电话呢。那个时候我正在大洋的这一岸边听你不耐烦地说英语,边暗暗窃笑不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么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我们之间真的远了,好远好远,遥不可及,如果你真的回来,我都不知道用何种姿态来面对你。我真想像过去那个梁晓梦那样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笑盈盈地站在你跟前,可是我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是你决定不回来了,如果回来,请事前务必通知我一声。
      好了,我困了,好久没写信,字迹潦草,对不起,不知道那么久没看中国字的你还认不认得我的字。
      祝
      好!

      ————————————————晓梦
      ————————————————2.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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