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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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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春分,已下了几场雨。一日傍晚雨歇,散云低垂。得英躲在墙角,偷瞄花老汉。见他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好似不是个活人。得英蹑手蹑脚走到近处,花老汉猛地睁开眼,反把得英下个趔趄。
得英心想他耳朵真不聋!苏婆子所言不差。
“三小姐来寻什么?”花老汉问。
得英又是一惊,心里生怕。花老汉真不眼花,他又是何时认得自己的!得英壮着胆说:“花大伯,苏婆婆说林府的公子曾托你送了一瓶枳实丹给我,可是真的?”
花老汉点头。
“是林府的哪位公子?是大公子林长松吗?”
花老汉微微闭目,思索一瞬,说:“来的人自称是林府的少爷,原来林府竟有两个少爷,老汉却不知是哪一位——”
得英也迷糊了,不过自称少爷的总是林妙生。难道真是林妙生送的?可她始终不信,反希望是林长松所送。
“不过,那位公子瞳孔点星,哎呀......”花老汉欲言又止。
得英尚不知瞳孔点星乃失明之先兆,因此并未在意,只关心是谁送来枳实丹,她喃喃自语:“娘的笔记上写着枳实丹是极珍贵的药,包治百病,我既吃了它,可拿什么还他——”
花老汉突奇一笑说:“世间诸事,皆有因果,说不定日后某天,三小姐就能还了他。”
得英听不进,只在想自己一无所有,别说还枳实丹的恩情,就连赎回玉佩和画像的银子都凑不够!因是黯然神伤。
回到前院,只见婆子丫鬟小厮川流不息,张灯结彩端盘送物,苏婆子恰好过来,拉住得英说:“三小姐,快去换件喜庆的衣服,三爷方才寻不见你,嘱咐老奴来捎话!”
原来太学院刚来了消息,毕世安果被选入了太学进学。红萸亦早查出端倪,早几日便与凤天啸商议,要招毕世安入赘。红萸与娘家姐透了讯,毕世安家中排行第二,上有长兄,下有两个幼弟,选一子入赘凤家,实乃福气,双方皆欢喜。
今夜可谓双喜临门,一来毕世安入太学,二来雪融与毕世安的婚事定下。凤府大举夜宴,要全府上下欢庆。
得英偏不!衣服换到一半,她遂褪去了,悄悄走到仓库,捧了一把巴豆藏在衣兜,趁着厨房的婆子不留意,一股脑将巴豆全倒进了汤里。
凤天吟派人又来催,得英谎称日间淋了雨,身体乏头很痛,凤天吟无奈,既担心她,又不便从席上离开,只想等到席罢再来绿竹轩看她。
忽地,得英叫道:“不好不好!三叔叔和三婶婶!”她遂想起来,只顾着下巴豆,却忘了三叔和三婶也会遭殃!
且说席将尽,凤天吟起身告离,方才吐出一个字,腹中咕噜噜大作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甚是失态。他来不及掩羞,捂着肚子奔向茅厕。众人皆笑,林园见夫君失礼,面如火烧。紧接着,笑得最大声的穗儿亦腹痛难忍,抓着身边婆子背上她跑向茅厕,险些泄进□□,幸好茅厕无人。随后而来的春意运气不佳,等不到穗儿出来,只得寻了园子背阴处去泄。叫婆子丫鬟好看笑话!
最惨的是毕世安,他春风得意,又假说最喜红萸姨娘炖的汤,因是吃了最多巴豆进肚,整整泄了一晚,次日清早,只见他无力蜷在床边,眼皮子耷拉着,像是被鬼吸走了元气,奄奄一息!
一小厮进来报说三小姐被拿住拉到了正堂,老太爷正和大爷审讯她!毕世安听得激动,大喜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翻涌,不及走动,隔着薄内衣在床上泄了好一大片!毕世安羞恼不止,连连叫道:“好——好——好个坏丫头!饶不了你!”
得英无半分愧色,更不悔过。凤万卷气得发抖,幸好昨夜他未进汤,否则此刻也不得精神训斥得英。凤万卷又将得英爹娘数落一遍,得英怼道:“我爹行侠仗义光明磊落,我娘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强过你们这里每一个人!你没有资格说我爹娘!我爹和我娘做的最错的事就是把你们当亲人,千里迢迢要来京城,若是不来京城,我和爹娘肯定好好的在濛山生活,才不会被你们欺负!”
“谁欺负你了!”凤万卷怒指着得英眉头道:“自你进府,哪里亏待你了!你偷卖家中药材,你又在汤里下巴豆,你就是个祸害!”
得英道:“我是个祸害!所以你们都来祸害我!我从没有拿什么长命锁,她们合伙陷害我!她们凿开冰骗我掉进冰窟窿,还有大婶婶从没有给过我月钱!爷爷你,都不知道吗?还是明明都看得清,却装瞎呢!”
“你!”凤万卷被说穿,分外恼怒。
凤天啸一旁劝道:“得英,快给爷爷磕头道歉,保证以后不犯就是!”
得英拧着头不应。
“滚出去!滚出去!”凤万卷怒道,抓起茶杯,直砸到柱子上,摔得粉碎。
凤天啸拦不住,凤万卷要将得英赶出凤府。凤天吟闻讯赶来,此时他腹中尚隐隐作痛,额上冒汗,跪地恳求了一炷香时间,但凤万卷主意已定。林园也跪下磕头,说:“请老爷开恩!得英年幼,离开府里,她怎生活!念在她年幼无知,冲动犯事,请老爷原谅她一回!今后,媳妇一定好好教导她,让她改过自新!”说着又磕头。
嫁进凤府来,林园规矩知礼,行事做人,无可挑剔,诸事求己,不烦扰人。她既已开口,顾着她身后的林家,凤万卷不得不三思量。
赶走得英虽是本意,但冷静下来想,确实不符人情,日后旁人定会戳凤府的脊梁骨。凤万卷深叹一口气,眼前发黑,真个难!
凤天啸说:“爹,乡下的老屋,一直空着,不如让得英先去那里住些时日?”
老屋经年未住人,早已残败荒芜。凤万卷思量之下,便应允了。凤天吟和林园再三求情,凤万卷只退了一步,答应多派几个下人同去。
凤府如同牢笼,得英巴不得早日离开。唯舍不得三叔三婶,默默落泪。凤天吟哀声叹息,对得英又怜又气,给她一只信鸽,反复叮咛她诸事留意,遇急事飞鸽传信。林园整顿许多点心衣物,足装了两大箱。
次日天微亮,凤天吟和林园将得英送出城门十里地,因未向朝中告假,凤天吟不能再送,但答应得英三日后便来看她。凤天吟把贴身小厮法顺留在得英身边照应,得英与苏婆子,花老汉,丫鬟可莲和法顺又行了十来里地,方到凤家老屋所在地梨花村。
群山环绕,绿意渐生,一树树的梨花在微风里摇曳。净空,清风和花香,山河之美撞击着得英的心,这一刻,她仿佛真正从悲伤与痛苦里走出来!自爹娘离去那日至今的时间里,似是一场噩梦,而今梦过,她人终于清醒。
苏婆子领着可莲和法顺洒扫,直忙到星河满空。花老汉只管装聋作哑,懒躺在院里木榻上。等做好了晚饭,苏婆子偏不给花老汉吃。可莲却是个实诚的跛脚丫头,她一瘸一拐地给花老汉端了一碗麦粥,花老汉笑呵呵地吃了。苏婆子瞧见,狠狠地啐了一口。
夜深了,得英听见隔间的苏婆子叫苦连连:“老奴命着实苦,入府十余年,没有熬成主家红人也罢,被排挤到绿竹轩也好,怎地一路沦落来到这荒山野岭!一个老汉好吃懒做,一个丫头手脚不利落,纵有个像样的小厮,却使唤不得!可真是苦煞了老奴!”
得英翻身一笑,苏婆子所抱怨,于她而言,皆是微不足道之事。从今夜始,脱离了凤府,远离了纷扰,她重是个自由之身。她暗下决心:再过个四五年,攒够银两,待到成年,便将爹娘的尸骨葬回濛山。从此,她便在濛山生活,不知道那时候,瘦七、铁胖和小虎子会是什么模样?
当下便是寻生钱的路子。梨花村是凤家祖上采药贩卖发迹之所,山中药材繁多,正可以采药行医。苏婆子苦劝:“三小姐,三老爷每月送来银两足够花销,小姐是千金之躯,何苦自找罪受!”得英说:“我与花伯和法顺进山采药。苏婆婆,你同可莲负责一日三餐,不必同上山。”苏婆子撅起嘴道:“那个花老汉又懒又滑,小姐能使唤住?”
出乎意料,花老汉很乐意进山。得英更是意外地发现,花老汉比自己更识得药材,每每要向他请教。花老汉识药材不靠眼,他总眯着眼摸药草,或拿在鼻尖轻嗅,便能断出药草属性。得英大喜,日后读医书或采药,遇到难题,即向花老汉求解。
没几天,得英发现花老汉比任何医书都好使,便跪下拜师。花老汉摇头晃脑装聋作哑,就是不应允。得英恳切地说:“花伯伯,从前得英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怠慢,望伯伯宽宏大量,收下得英为徒,得英定不会辜负栽培!”
花老汉痴痴笑说:“瞎说瞎说!糟老头子一个,哪里会医术!不过是上了年纪,走过一些路,见过一些人,听过一些事,纯属经验罢了!三小姐只要潜心攻读那些医书,必会自学成才!”
母亲留下的医书繁多,笔记更是详细,确实足以自学。虽拜师不成,但得英遇难解,花老汉总能及时提点。得英心想花老汉不收徒,定是有苦衷,遍不再强求。好在他愿意指点,已是幸事。
春夏秋冬反复更迭,两年光阴已过。得英凑足了五百两,这天由法顺护着,偷偷进京城,来到林府赎物件,却被告知林妙生不在府中,两年前随母亲去了朔州。
朔州是荣郡主娘家所在。两年前,朔州传来急讯,三王妃染了恶疾,荣郡主遂携带了妙生回朔州。这虽不假,但荣郡主迟迟不归来,却是因林志在外养下一妾。想当初,荣郡主心头发热,一眼相中游街的状元郎林志,但因而后知道林志辜负秋婵一事,态度转而冷淡。经年来,夫妻二人情感淡然。荣郡主是高傲之人,即便是在男女感情面前,她也不会向林志低下头,做些争风吃醋讨好男人的事!
林志养了妾,荣郡主便潇洒地离开。两年内,林志又养了另一个妾,如今这两个女人都住进了林府。荣郡主虽远在朔州,但对林府及林志的行止一清二楚。他养他的妾,她自在朔州仍作不可一世的荣郡主。
再者,朔州在北境,常年雨水少,对林妙生的身体有好处。
记不清是从哪年哪场雨开始,一遇雨天,林妙生便头痛。从微晕,到略痛,再到剧痛,林妙生染了莫名其妙的病。遍请京城名医,皆无良计可施。奇的是,云消雨停,妙生的痛症即刻消失。朔州终年少雨,待在朔州对妙生身体是极好的。
得英失望而归,但心想林妙生总有回来那一天,到时便向他讨回物件。当下最要紧的仍是攒银子,因是白日上山挖药草,夜里坐在阁楼苦读医书。如此不觉光阴,四年一晃而过。
一日,得英正在阁楼用功。起了一阵强风,黯淡的天空被吹明亮起来。远处的山峦林木层层叠叠铺沿,色彩斑斓,真是天凉好个秋!得英放下手中书籍,凭栏而望,甚是畅快!
正自畅怀,忽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