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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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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玉惊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这一路上风雪交加,商不得出,人不得行。苍茫天地下,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来自手心里那点点温度。
他们一路都未曾开口,但沈玉惊的目光却一直追随于他的脚步。她规规矩矩地迈在他的斜后方,一步步跟着他的步伐。
阿娘说,懂规矩,讲礼节,不得僭越,不得有超,不得娇嗔,不得有悖。
沈玉惊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守着这份礼节,唯恐步伐错乱,惹了他的不悦。
话虽如此,但她仍忍不住到处张望。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北庭街上,恍然方觉一场大梦。
“今日是春晓带我来的。但屈意将军喝的太醉,我便让春晓回去照拂他了。”
“好。”
“…我不该擅自出府,殿下可是生气了?”
“并未。”
“…”
“以后。”半晌,陈怀青依然没有回头,沈玉惊耳边却传来他的声。“若我不回府,便不必等我了。”
“好。”
她缓缓低下头,笑着应了。
雪堆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浅浅脚印。
…
“屈将军!”春晓忙着扶塌上的屈意,给他顺背。“怎么喝了这样多啊?”
“高兴…”屈意喃喃着,醉醺眼神落在春晓身上湿漉漉,春晓被盯的颇不好意思红了脸。
“干嘛盯着我看呀?”
屈意没吭声,只默默扭过头去。
“春晓姑娘还是去忙…呕…”
“哎!别往这儿吐啊…”
…
寒风陡峭,夜半深冷。王府门前悬着灯笼在风中闪着忽灭的光,淋淋漓漓,点点滴滴如漏星。
“那日没来接你,是本王的不对。”陈怀青长睫微垂,淡淡道。
“没关系。”沈玉惊装作轻松笑道。“殿下将这婚约视作负担,于我而言也是。若他日殿下实在觉得我累赘,我便请旨自回丞相府,不给殿下添麻烦。”
她短暂顿了顿,接着道。
“阿娘说啦,不给添麻烦的小孩,就是乖小孩。”
闻言,陈怀青面上一凝,眉峰紧簇。
“别皱眉嘛。”沈玉惊还是笑,另一指抚平他眉宇间。“殿下那么好看的脸,不要皱眉。”
“本王从来没觉得你是个累赘。”陈怀青直视瞧她,“只是这北庭夜里太冷,你一个人在外面,本王不放心。”
沈玉惊没抬眸,只短短嗯了一声。
“这里不是丞相府。”他看向她,目光如墨。“这里没有那个一定要保护别人的沈玉惊,这里有的,仅仅只是王府里一个可以永远不必长大的小孩。”
他没听见沈玉惊回音,于是接着抬步。
半晌,陈怀青突然感觉到掌心中那只小手在拼命忍着抖。
她在哭。
为何而哭?
她的的确确是个爱哭的。
…
“听闻爱卿贵女已经到了北庭?”
龙椅间拥坐一穿着华贵黄袍的男人,眉宇低垂,脸庞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表情。
殿下有一男人跪伏,看起来年岁已近不惑。
“是,小女昨日便进了府中…”
大殿内金碧辉煌却空空荡荡,寂静中唯余皇帝一下又一下叩击龙椅上的扶手。
“掇、掇、掇…”
“庆辰王可否回应陛下赐婚?”丞相急切求问,见他眸子又惶恐低下头来。
“就这么急着想知道答案?”皇帝不屑轻笑,“那丞相大人猜猜,这庆辰王究竟应了,还是没应?”
丞相闻言,却始终伏地无语。
“告诉你也无妨。”皇帝听不到回答只觉厌厌,余光轻蔑瞟了座下之人一眼。“庆辰王没有应了婚约,但…”
“但是什么?”
“但是,他请旨求收爱卿之女为义妹,朕允了。”男人微微笑,眼神却寒透如冰。“丞相府与庆辰王府,亲上加亲,贺喜丞相。”
丞相以首伏地,听到“义妹”二字,便全身不受控制的痉挛,可他在黑暗中蛰伏的那张干瘪的脸皮,却仍然是咧开嘴的。
意外的,他竟赌赢了第一步。
但,险胜。
那颗只是派出去试探敌情的棋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真的留在了北庭。
好啊,好啊,不愧是他沈忠举的孩子。
“这庆辰王,朕为他赐婚数十次,文武百官,世家侯女,京城中所有看得上眼的名门闺秀朕通通为他介绍过,可他仍然一一拒绝。”皇帝也不恼,惨白冰冷的手指顺着丞相的乌纱帽划过。“若不是他有先帝的丹书铁券,朕凭这点,便可杀他千万回。”
“你觉得朕说的对么,丞相大人?”
丞相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老脸泪水纵横,看起来及其失望难过以至于流泪,却不得不死死忍着话语间的颤抖。
“臣…臣谢陛下…”
皇帝应了一声,唤他请起。面上仍然端着慈悲的笑容,却看不出悲喜。
……
深夜王府寂静,侍卫巡查脚步声由远至近。见来人,他忙不迭拱手行礼。
“殿下,您今晚…?”
“今晚住王府,把那间寝殿收拾出来罢。”
“殿下今晚住王府?”沈玉惊疑惑道。“不回军营了么?”
“不回了。”他眉目间有淡淡倦意,很轻地叹了口气。“今晚,明晚,后晚,本王都陪着你。”
沈玉惊说不出的欢喜,却又不得表露。直单单看他,看他也同样笑着回望。
“本王已然请旨收你做义妹。若你想,这王府从此以后便是你的家。”
她闻言,用力点点头。
他说,从此以后,王府便是她的家。
“要是再早上几年,与邻房四姨娘吵嘴,她骂我,骂我是个没家没落小野种时就能认识殿下便好了。”
夜里寒风微微吹散她围拢住脖颈的貂毛,明明面上是笑得,可她音色隐隐约约落了哭腔。
“那我便可以回她,我有家了,我呀才不是没人要的野种。我有哥哥疼着呢。”
陈怀青没看她,只望向夜空。
沈玉惊耳间落进了一声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叹息。
“殿下收了家妹做义妹?”
沈觅崇刚刚醒,正睡眼惺忪着便接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疯了?为何不娶我妹妹?”他拍案而起,穿上衣服就推开了门。恰巧,屈意满脸乌黑从房内出来,想必是一夜未眠。
“沈将军,早啊…”他声音有气无力,估计是昨晚吐的太多。“大早上的您去哪儿啊这是…”
沈觅崇已然抄起他的青龙偃月刀,目光沉沉。
“今天天气好,想去宰个人。”
“天气好啊…的确挺好…”屈意呆愣片刻,喃喃重复。半晌才惊喊,“宰人好啊…等会,啥、啥、宰…宰人?!”
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拦住已经快接近府门的沈觅崇,“什么大事儿惹得将军您如此动怒啊?这这大白天提着把刀总归是不好的您还是是是放下吧啊?!”
“这个陈怀青!”沈觅崇恨得咬牙,“他与我妹妹联姻的事儿已经满城皆知了,现在又搞出这个名堂!这明面儿上就是嫌弃我妹妹么!这往后,叫世人如何看待我妹妹!”
屈意拦也拦不住,被他逼得以脚力死死卡住府门口,欲哭无泪地喊。“殿下他做事一向有做事的道理!您别冲动稍安勿躁,等殿下回来解释解释也不迟啊!”
“放他娘的狗屁!”沈觅崇怒吼道,“再他妈拦我,我就连你小子一块砍了下酒!”
“将军!将军您别冲动啊!”
“让开!你个小子还挺壮,看我…”
“哥哥。”
闻言,沈觅崇疑惑向声源望去。
沈玉惊站在府门,垂着眉微微笑着看他。然后走到他身边,轻而易举的将刀拿下。
“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哥哥如此不痛快?”
沈觅崇仍在气头上,把刀一摔,横眉冷目。“陈怀青收你做义妹之事,你可知道?”
“知道。”她笑着说道,“这事儿,是我提出来的。”
闻言,屈意和沈觅崇双双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提出来的?”沈觅崇满脸不可置信。“为何?是不满意殿下么?”
“我呀,有了心悦之人。”沈玉惊面上波澜不惊,“我对他,一见钟情。”
沈觅崇听间她说一见钟情,又苦大仇深的深深堆起了眉毛。
“这人是谁?”
她没答他,只淡淡敛目,声音却细若蚊呐。“若我一定要成为小王妃,他一定不快乐。”
“姑娘说什么?”屈意特意向前倾去,沈觅崇也同样听得不真切,不觉暴躁。
“你喜欢那人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一阵沉默后,沈觅崇灵光乍现猛拍大腿。
“不会还是周家那小子吧?!他骨灰都凉到底儿了,玉儿你还没忘了他?”
沈玉惊微微一愣,随后露出笑。
“啊…可能,或许,大概,就是他吧。”
一时间,庆辰王的小王妃另有心上人,庆辰王忍痛舍爱,将她收做义妹的传闻便传开了。
众人议论纷纷,好的坏的流言接踵而至。总体来说,还是陈怀青长的太丑将小女孩吓跑的笑谈传的最久。
“屈将军。”某一日春晓与屈意走在街上,看茶楼说书先生将陈怀青面貌描绘的丑陋不似人种,不觉叹息。“你们家殿下,为何会有如此烂的口碑啊…”
“…是先帝安排的,殿下默许了。”屈意怀中抱着一大篮新鲜苹果,色泽鲜艳,圆润饱满。“殿下很少露面,即使露面,也从不在百姓面前露藩王的身份,所以除了军中将士朝中大臣,很少有人能见殿下真面貌。”
春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殿下不会担忧会有麻烦么?譬如招不到兵…”
“不会。”屈意笑笑,打断了她。“殿下丰功伟绩,百战百捷,除了面相丑陋,民间还将殿下称为”万胜将军。”“
“万胜将军?”
“嗯。”他淡淡应道。“打仗又不看脸,只要会打仗,总有人来投奔的。”
春晓应了一声,却有掩饰不住的不解和困惑。
“殿下为国护疆十余年还落得这样的名声,先帝也太狠了点吧…”
闻言,屈意声音中带着微微苦涩。“先帝是在保护殿下,若不是有这样的名声,殿下早就人首分离了。”
“啊?”
“新皇暴虐,性子多疑。”屈意叹息,像提起一段不堪的往事。“初登基,皇帝实行清君侧。满朝文武百官,有辅国功勋的,通通劝回家养老或者秘密处死。跋扈成性且持功自傲的,通通都被斩首。那时人心惶惶,大臣们多不言时事,纷纷告病还乡。如今的朝堂中,只有殿下和丞相,算得上是两朝元老。”
春晓抬起眼,疑惑问他。
“为何?”
“两相制衡,帝王计谋罢了。”他漠然回道。“殿下所求的,不过是守住这南梁万里江山,至于名声,权力,地位,于他而言都是浮云。”
“殿下他,只想能够守住这儿,守住这黎明百姓和万家灯火,仅此而已。”
屈意顿声接着看向春晓。春晓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他轻轻叹气,揉揉春晓的头笑道。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儿。在外面久了,姑娘该等急了,我们快走吧。”
“春晓,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沈玉惊听到门口动静,一个急窜至她面前,一把接过她手中罗列的话本子。“哎呀!我的宝贝们,想死我啦!”
“姑娘是想我还是想话本子啊,哼。”春晓鼻间溢出不满轻哼。“我看呀,姑娘只是想着宝贝话本子回来罢了!”
沈玉惊撒娇蹭上她的胳膊,哼哼唧唧地笑。“想你,最想你,咱家宝贝春晓谁不想呀。说说,和屈大将军约会满不满意?”
春晓美目横瞪,面皮滚烫的红。“姑娘瞎说什么!谁和他去约会啦?不是今日买的实在太多东西,才叫他帮我搬嘛!”
“好好好,说着话怎么还急啦?”沈玉惊点点她额头,笑道。“莫不是女儿家的心事被我猜中了?”
春晓呆愣愣的,仿佛这句话在哪儿听过。
“姑娘真过分!揶揄我都照搬我的话!”春晓龇牙咧嘴扑了上去,“不和你玩儿了!”
“别闹啦,痒的慌。”沈玉惊推开她又挨一轻巧的少女萌萌拳,“唉,有点饿了。”
“哼,刚从街上回来,我才不动。”春晓干脆往地板一躺,闭目装死。“袋子里有挺多东西的,姑娘自己烤着吃吧。”
“嘿?”沈玉惊愤愤踹她一脚,“我记着我父亲让你来,是服侍我的啊?怎么轮得到我自己动手啦?”
春晓滚了一个圈儿爬起来,支起肘捏着嗓子,对她模仿与王公公神似之声。
“沈姑娘~今儿~您想要咱家做点什么呀~”
“今儿。”沈玉惊入戏很快,并融合了被演者自身情况。“今儿,朕就吃白糖肘子吧。”
“姑娘吃这么腻的东西~怕是不好吧~殿下知道了~又要责备了~”
“朕管他做甚!”此时沈玉惊已经陷入剧情无法自拔。“不过堂堂藩王,也管的住朕的饮食了!”
“咳咳咳咳咳咳!”
“小春子可是病了?要是传了痨症,速速出宫医治!”
“咳咳咳咳咳咳!”
“小春子好大的胆子,竟还不动手准备,小心朕、朕…殿下?!”
春晓不忍别过头去,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
此时门外,陈怀青黑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