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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雾里看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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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旭远远看着简陋破败的茅屋和茅屋里不知忙活什么的男人。这茅屋离墓塚不不远,应是从前守墓的弟子留宿之地。
冷雨潇站在一旁,问楚旭道:“师父,我们就由他留在这里吗?”
不久前情绪激动的男人哭晕在墓塚,醒来之后疑惑地看了他们几眼,竟又像个没事的人一般捡起刚才撒在地上的野果回到墓碑前与他的掌门师兄去说悄悄话了,仿佛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他们跟着这个人四处走了一上午。他在墓前吃完果子就进了林子,在山里游荡了好一会儿又去了溪边,一呆坐就是一个时辰,临走前从溪流里抓了条鱼,生着啃了。吃完他像是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回到了眼前的这座茅屋。
“十几年他都这样过来了,今后几十年……他也能这样过下去。”楚旭收回目光,“下山吧。”
即便这位老者过不下去,这天底下也唯独他楚旭没有资格去干涉。
走出雾山派,冷雨潇回头看了一眼渐远的山门,颇感唏嘘,“师父你当年一定最恨的就是那个人。”
楚旭侧目,“你为何会这样想?”
“若不是同他有天大的仇恨,又怎会独留他一个?”冷雨潇道。
楚旭似在思量什么,忽然转过头来问冷雨潇:“如果是你,眼见重要之人死于仇人之手,是选择疯癫余生,还是同他们一起死?”
“那自然是一起死!”冷雨潇回答得毫不犹豫。可她话才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拍。
“傻丫头!”许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看着她,“自然是活着最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下来才能报仇,才能把仇人的恶行公之于世。”说罢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看向楚旭,“抱歉啊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旭轻笑,“明白。当年的楚旭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冷雨潇眨巴着眼,好像没听明白。
楚旭看她一眼迷惑,又道:“你说过,九天教教主在人前一直都是带着面具。那你可曾想过,那人为何能认出杀上雾山的魔头就是当年他在玉竹林见过的人?”
冷雨潇刚才没多想,现下被楚旭这么一问也有些疑惑,“对啊,为什么?”
楚旭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涩,“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知道当年的楚旭独留他一人,不是报仇,而是报恩。”
那人当年能认出楚旭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曾主动在那人面前取下过面具。即使对于上辈子的自己他仍所知不多,但他所理解的楚旭虽从不心软,却也恩怨分明。从方才那人破碎的言语来看,那人应是曾在玉竹林给过楚旭一线生机,所以当年的楚旭也给那人留下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性命,和向自己复仇的机会。
明明只是推测,楚旭却十分笃定,他确信当年的自己必定是这样想的。或许真的如同冷雨潇所说,记忆没了,但事情终究是自己做的,总归是留下了痕迹。
冷雨潇越听越糊涂,缠着楚旭给她解释,楚旭却只是微笑不语。许言自然听得明白,兀自在一旁偷笑。
“许阿六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就告诉我啊!”冷雨潇受不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想知道?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你!”
“许,阿,六!”
如此打闹着,就下到了半山腰。雾气逐渐浓郁,路变得更不好走,冷雨潇和许言也安静下来专注于脚下。
在浓雾里走了一个多时辰,楚旭估摸着应该快到山脚下了。忽然之间,他仿佛听见一声弦响。直觉告诉他要糟,即便没有把握他也只能奋力一搏。在将冷雨潇和许言护在身前的同时,他调动所有的真气使出保命的玄术,身周石子立即腾空在他身后飞快地聚集成盾。一道火光穿过浓雾打在刚成型的石盾上然后轰的一声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卷着火焰和碎石打在楚旭背后,将三人震出几丈远。
也不知是被石子打的还是被火燎的,楚旭只觉得背后一片火辣辣的刺痛。他艰难地爬起来,还未来得及问冷雨潇他们是否无事,又是一支燃烧的箭朝他们飞来。情急之下,楚旭一脚将二人踢开,大喊一声“趴下”,自己则滚向相反的方向。
燃烧的羽箭从他们眼前穿过,大概是射到了不远处的树上,再次爆炸开来,掀起的尘土和热浪毫不留情地打在三人身上。
“怎么会有炎羽箭?”冷雨潇惊讶道。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炎羽箭。哪怕是轻火器,朝廷管制也十分严格,除了边关御敌,就只在当年围剿九天教的时候用过。莫非又是皇帝的人?
楚旭和许言也不明所以。但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楚旭就近找了棵树当做掩护,压低声音对着雾里另外的两人道:“三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分开走。阿六,你带潇潇去码头等我。如果一刻之内我未赶到,你们就先走。”
“我不走!”冷雨潇道。烟雾浓得即使楚旭离他二人不远她也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只能无助地朝雾里喊话。
“阿六!”楚旭不再理会冷雨潇,只喊了一声许言。
许言会意,正色应道:“前辈放心。我定然不会让潇丫头有半点损伤。”
“潇潇交给你,我来引开他。”说罢,楚旭从树后窜出,故意用力踩脚下的山石造出声响,狠劲朝着上山的方向飞奔。很快一支炎羽箭就如约而至。他矮身翻滚到一旁,爆炸声后又是土石飞扬。
许言知道机不可失,不顾冷雨潇的挣扎,趁乱拉上她便朝山下方向飞掠而去。
见二人脱身,楚旭稍事安心。背后的刺痛让他有些分神。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迷雾。
不就是捉迷藏吗?谁怕谁!
冷雨潇被许言一路带到码头,只恨自己力气不够大,无法挣脱。这会儿她刚被放下就要往回走。
许言无奈,追上她再次将人拽住,“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师父叫你在这等他你没听见?”
“师父还在山上,我们怎么可以扔下他自己逃走?”冷雨潇一双柳眼瞪得浑圆,毫不客气地质问许言。
许言已然卸去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神情严肃,“你留下能帮他什么?帮忙不上忙,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贡献。”
“怎么就帮不上忙?就算打不过也能帮忙挡上一箭!最差最差,在旁边扔块石头说不定还能争取一点时间呢?大不了一起死!只顾自己逃命算怎么回事儿!”
许言气急反倒有些说不出话来,“你……”
冷雨潇甩开许言的手就要往山上去,许言正犹豫着要不要强来,背后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站住。”
雾气中逐渐出现一个人影。冷雨潇激动地回头,然后看到了希望,“太师父!”
她不知道上官黎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她也不在乎,她只知道:救星来了!
上官黎看了许言一眼,吩咐道:“你带她先走,剩下那个,我来管。”
许言苦笑道:“可惜船没了。”他刚才一落地就发现昨日停靠在码头的船不见了,只不过因为冷雨潇他一时也顾不上船的事。
“就这大点儿的湖,也要船?”上官黎斜眼看过去。
许言:“……”
他挠挠后脑,乖巧道:“前辈说的是,我试试。”
上官黎不再理会他,信步消失在浓雾之中。
许言:“这回你太师父都发话了,总该跟我走了吧?”
“我不走。来是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要走你先走!”冷雨潇坚决道。
姑娘家倔起来真是比汉子还难应付。许言叹了口气,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
冷雨潇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走?”
许言看了她一眼,双手交叉无奈道:“你太师父和师父吩咐我看好你,你不走我怎么走?”
冷雨潇想说什么,许言没让她开口:“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笨。你师父先前跟你说的话敢情都喂了狗!无论何时,命最重要,有了命才有扭转命运的可能。年纪轻轻的,今后少动不动就要跟人一起死!”
冷雨潇正要反驳,却见许言嘴角歪出一抹浅笑,“但扔个石子嘛……还是可以的。”
楚旭这头正被追着他不放的炎羽箭弄得焦头烂额。有雾气做遮挡,他原以为能很快脱身,却不知为何对方方位变换得似乎比他还快。炎羽箭一支接着一支,浓烟呛得他喉咙疼,眼睛也被熏得有些睁不开。这会儿他躲在一颗粗壮的大树后面才求得一口喘息。
只是这些许的平静也未能持续太久,楚旭紧绷的神经很快感知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奋力往侧面一扑。一只炎羽箭射在他借以为盾的树干上爆炸开来,两人粗的树干瞬间从中间被炸出一个窟窿,再也无法支撑树冠的重量,随着巨响轰然倒下。
楚旭背上本就有伤,石子树枝随着热浪打在他背上,像是直接给他淋了一盆热油,那油还是辣的!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爆炸声遮盖住了声响,当楚旭意识到还有另一支箭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他身周已再无遮掩之物,炎羽箭精准地朝他飞来,快得连他脑海中的走马灯都未来得及上映就砰的一声打在了一块看不见的屏障上。
楚旭眼看着迸发的火焰沿着眼前不到一尺的透明屏障蔓延开来,灼人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他猛然回头,看见从雾气中出现的那一身绿袍,然后露出了笑容。
待楚旭艰难地站起身,上官黎已经走到他跟前。
“借剑一用。”
楚旭还未来得及回话腰间的剑就被抽走。上官黎身周真气暴涨,一剑劈向前方。剑气所到之处,浓雾迅速分开,如同一条巨大的裂缝延展向远方。雾气尽头的人才刚露出轮廓就被剑罡一分为二。他身上的炎羽箭遇到剑气一瞬点燃,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混着血肉被卷入浓烟,却又很快与漫过来的雾气融为一体,方才上官黎一剑劈开的那条裂缝也重新合拢。
上官黎将剑还到楚旭手上,拉上他二话不说就往前飞掠。楚旭正奇怪为何抓在他腕上的手指这样冰冷,却听上官黎道:“随堂小考。若你死了,便不及格。若他没死,也不及格。”
话音刚落,楚旭就被上官黎甩了出去,而落地之处眼前就站着一个黑衣人。
居然有两个人!难怪先前箭矢方向才那般变幻莫测!
这突如其来的照面叫二人面面相觑,眼里是一样的惊慌。但还是楚旭反应快人半拍,斜剑一挑将对方手中架着炎羽箭的弓劈成两半。
对方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迅速扔掉弓箭抽刀砍来。楚旭侧身以剑将刀拨开,一个翻身转到对方身后。他一剑刺出,却不想那人后退几步一眨眼就隐入浓雾之中,好一招以退为进!
只可惜楚旭练的偏偏就是个蒙眼剑法,看不见比看得见来得顺手。他迅速调整步法刺向左后。刀剑相交发出尖锐的声响,对方惊愕之余只能再一次躲入雾气。
方才短短几招,楚旭已大致摸了个底。对方虽身手不凡武功却也不至于高到自己完全不能应付,只是他此刻没有心思与对方玩这捉迷藏的游戏。上官黎掌心的冰冷和这突如其来的随堂小考让他心神不宁,只想要速战速决。
他闭目凝神,仔细感知对方所在,同时在脑海中回想之前上官黎那劈开浓雾的一剑,将所剩不多的真气盈满胸腔然后逐渐灌入长剑。他忽然转向一方睁开眼,然后一剑劈向锁定的敌人。
浓雾破开,即便楚旭这一剑的威力远不如上官黎,但也足以斩断对方手中的大刀。那人张开口,喉咙间呜咽了一声,双腿仍直立着,从左肩到右腰的上半身却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自己抽搐的手指,口中涌出的浓血呛得他咳了几声,瞳孔中的惊恐还未来得及散去就已凝固。另一半的身子倾倒下来,抽搐了两下,继而没了动静。
楚旭对敌人惨烈的死状无动于衷。他心中既没有将敌人打败的喜悦,也没有成功将玄术融入剑法的兴奋,他此刻只惦记着一件事。
“师父,师父!您在哪儿?”他着急地朝迷雾中喊。他能辨别敌人的方位,却感知不到上官黎的所在,“师父!”
雾气弥漫的沉默让楚旭心急如焚,就在他要像盲头苍蝇一样撞入雾气之时上官黎清冷的声音从一方传来,“吵死了。”
楚旭悬着的心落回原处,“师父您站着别动,在那儿等我。”
他这才回身去查看断成两截的尸体。他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在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这张脸后搜索了全身,最后拿了两只炎羽箭,然后循着方才声音的方向找到了上官黎。
上官黎看了眼他手中的炎羽箭,难以察觉地一皱眉,继而抬眸望向楚旭,“及格了。”
“我刚才查看了那人穿的靴子,好像不是赤衣卫。”楚旭道。不知是不是被浓雾包围的原因,他总觉得上官黎脸色尤显苍白,但想起上次分别之前上官黎的态度,心中又犹疑着是该问不该问。
“赤衣卫也不一定总是忘记换靴子。”上官黎道,“不过,就算不看靴子也知道这次的人不是赤衣卫。”
“为何?”楚旭问。
上官黎未作解释,只道:“先离开此处。”
楚旭点头。他收好炎羽箭,跟着上官黎一同回到码头。
上官黎发现冷雨潇和许言竟仍未走,脸一黑,“你们怎么还在?”
许言撇嘴无奈道:“怕你们少一个人扔石头。”
楚旭听得莫名其妙。上官黎更是懒得理会,“现在可以走了。”他抓住楚旭的胳膊,问许言:“我带这个,你带那个,可有问题?”
许言之前才被挤兑过,这回答应得尤为爽快:“自然没有。”
上官黎拉着楚旭先行飞入雾中,“跟我走。”
许言应了一声“好”,不顾冷雨潇的惊诧,直接搂住对方的腰也随之飞进迷雾,其间还不忘警告怀里的人:“别动!掉下去我可没本事把你捞上来。”说罢又觉得还不够,补充道:“你太师父现下可没闲暇顾你。”
冷雨潇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毕竟小女子也是能屈能伸,于是不再反抗乖乖让许言带着。
要一口气以轻功过湖,真气必须了得,何况湖面还是这样雾气缭绕,根本辨不清方向。楚旭也不知上官黎为何对湖上方位把握的如此精准,竟未有半点犹疑就将他带到了湖岸。他担忧地回头看那渺渺浓雾,见许言带着冷雨潇也从雾气中穿了出来才舒了口气。
楚旭发现上官黎竟然还一直抓着自己的胳膊没有放手就转头去看。这一看,顿时一颗心仿若沉入湖底。
上官黎面色苍白,唇上无半点血色。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楚旭,似乎说话都艰难,“带我回秀水轩。”
楚旭一把将要倒下的人拉入怀中。怀里的人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微蹙的眉头努力舒展开来,用仅有的力气握了握他的手臂,轻声说了一句:“放心,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