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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惟愿故人安 ...

  •   桃花初开,乍暖还寒。白衣男子在徐徐夜风中哼着小曲儿,手中的酒葫芦一晃一晃。他刚踏进院子就看见了坐在屋前石阶上的男人。男人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月白素锦,此刻正抬头望天上的星,显得有些清冷。

      白衣男子侧脸叹了口气,碎碎埋怨道:“这两师徒,就紧着我折腾……”

      “你说什么?”男人问。

      “没什么。”白衣男子答,说着把手中的酒葫芦丢过去,提起衣摆在男人身边坐下,“你又在想你师父?”

      男人打开葫芦塞喝了一口,目光仍在那万里之外的星上,“我小的时候,他总对我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从来都没有信过。”他轻笑一声,有些嘲讽,又有些苦涩,“那个老家伙,总是满嘴胡话。人死了,又怎会化成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可怕……不过是什么都没有了。”

      白衣男子侧目看向身边的男人,意外之余带着些调侃,“哦?我们阿旭也会怕死?”

      男人将葫芦仍回给白衣男子,“再这么叫我,死的指不定是谁。”

      白衣男子笑着晃了晃酒葫芦,“好好好,教主大人饶命。”他想起以前。那会儿男人还没表字,他叫了他一句“阿旭”,对方也是一副要扔刀子的表情。
      他喝了口酒,敛去面上调侃的笑容,“子晴啊,从前你只想着报仇。仇报了,现在你又只想着报恩。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活?”

      男人扭过头来,乌黑的眸底深处惯有的不可一世的笃定消失了那么一会儿,似乎是认真在思索对方的问题。然而那不易察觉的迷茫消失得太快,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依旧是淡漠得严丝合缝,“我只是在做我答应过的事。”

      白衣男子心中微叹,有些人,你总拗不过。他笑得无可奈何,“行吧。”
      也许正如男人所言,为谁而活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起回到自己小院之前与另一个人的对话,话锋一转:“我从前总怪你,现在想来,或许你才是对的。”

      在另一个小院,他问在不久之前曾将匕首顶在男人胸口的少年:如果那天匕首真的刺进去了会怎样。
      少年怅然若失的神情烙在他眼里,像是玩笑又像是自嘲,“我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要杀他。若他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他曾怪男人让一个孩子背负得太多,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太贪心。不管是不是活在仇恨里,至少那小子还活着,从只会怒目而视的孩童长成了手握长剑的少年。

      男人疑惑地看着旁边的人,不明所以。白衣男子摆摆手笑道:“不重要不重要。反正我的话,你从来都当耳旁风。”

      沉默里,只有酒葫芦在两个男人手中交替。
      酒尽,白衣男子站起身,“不早了,你赶紧回去。”

      男人也站起来,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侧头盯着身旁的人,语气揶揄中又有几分好奇,“你成天往李晟那里跑,到底是看上他了,还是看上他哪个徒弟了?”

      “楚!子!晴!大晚上的胡说八道,快给我滚蛋!”

      繁星之下,庭院之中一声怒吼划破夜空,又过一年清明。

      *************

      这一路楚旭就没让上官黎离过身,吃饭的时候让对方靠在自己身上,睡觉的时候抱在自己怀里,甚至几次拒绝了许言要替上官黎探脉好意,也难怪许言悄悄跟冷雨潇吐槽:“你师父看你太师父,简直比看媳妇儿还看得紧!”

      楚旭做到这个地步倒不是毫无原因,谁叫上官黎在失去意识之前曾对他吩咐:“在见到穆长清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碰我。”
      很显然,楚旭并未将自己纳入“任何人”的范畴。他怀里的上官黎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像块冰,热的时候像团火,跟之前上官黎“旧疾”复发又不甚相似。他心焦得厉害,但除了加紧赶路之外着实没有别的办法。

      三天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秀水轩。楚旭将上官黎交到了穆长清手上,房门关上的那一瞬他忽的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隔着一扇门就隔了千万尺,他那一颗心也被关在门里,惴惴不得安宁。

      直到夜深,那扇门才打开。穆长清从门里出来,察觉到楚旭的气息有些意外,“你怎么还在?”

      楚旭早将冷雨潇和许言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在门外候着。

      楚旭:“师父他……”

      “文修守着呢。”穆长清长嘘一口气,“放心,死不了。”

      楚旭一颗心这才归回原处。

      “你背上的伤处理过没有?”穆长清先前听肃庭说楚旭后背受伤的时候就已经吩咐过他去处理伤口,这会儿见他还在不由担心问道。

      “我没事,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不着急。”要不是穆长清说楚旭都要忘记了,这会儿回过神才觉出疼来。

      穆长清又探一声,揉了揉睛明穴,“你们这一个两个的……”

      他让楚旭推自己回到住处,坚持要为对方处理伤口。盛情难却,楚旭只好依言留下来上药。
      他褪下上衣坐在椅子上,穆长清坐在他身后。这人明明看不见,却丝毫不影响他处理伤口。

      楚旭望着桌上一张原是用来包糖果的油纸出神,后背上过药的地方清凉清凉的,就连心火也连带着被压下去许多。

      半天未听楚旭说一句话,穆长清边上药边安慰道 :“你放心,我说了他死不了他就死不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你这背上怕是要留疤了。”

      楚旭仍垂着眸,留不留疤他根本不在意。他抬眸缓缓道:“穆公子,我可否问你三个问题?你若不愿答可以不答,但还请你不要骗我。”

      穆长清温声道:“你问。”

      楚旭:“你是否认识楚旭?”他特意用“楚旭”而不是“我”,其意不言自明。

      穆长清的手一滞。片刻静默后,他答道:“是。”

      楚旭:“你是否就是白鬼?”

      穆长清细长的手指粘上药粉,轻柔地涂抹在伤口上,“白鬼早就死了,我只是一个卖布的瞎子。”

      楚旭并未深究这话里的含义,继续问:“从前的楚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穆长清手指拂过伤口,确定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于是敷上纱布,示意楚旭将衣服穿上。

      楚旭穿好衣裳转过身来,正对上穆长清灰白的瞳。

      穆长清浅浅一笑,接上楚旭的话:“你刚才问的是两个问题。你可以选其中一个。但你是何人做过何事,你已经从冷家丫头那里听了不少。你一天未想起来,那些就都是别人的故事。所以,我建议你另选一个问题。”

      楚旭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他所闻所见反倒让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了。他思索了片刻,然后问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穆长清用那双不见光明的眸子“看”了他许久,最后道:“右边的木柜最顶层有个暗格,你往里推便可打开。你去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楚旭依言照做,可打开木柜后他却愣住了。那暗格里放着五六个小坛,不是别的,竟都是酒。

      楚旭:“这是……”

      穆长清轻笑着调侃:“怎么,瞎子不能喝酒?”

      “不是……”楚旭有些窘迫,挑了一个小坛拿出来,“只是穆公子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在屋里藏酒的人。”

      穆长清笑道:“你可不许同文修讲,不然他又得都收了去。那家伙,年纪不大,却比个百岁老翁还要死板。”

      楚旭笑着答应:“他也是为了你好。”

      穆长清嘴角扬起微微暖意,“是。”

      楚旭斟好酒,将其中一杯放到穆长清跟前。后者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继而将空杯推回楚旭面前,听到对方再次替他满上,才满意地将酒杯收回。
      他嘴角浮起的浅笑挂着些许无奈,“以前你睡不着,也会同我喝上几杯。”

      楚旭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能有这样一个飘逸宁人的酒友,“那我倒是极其有幸。”

      穆长清笑了笑,“你比从前可爱不少。”

      楚旭只笑不语,等着他继续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十五,躺在草丛里,只剩半条命。”穆长清缓缓道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那时候只身去闯莲山派,先是差点死在那八卦阵里,后又被莲山派的人一路追杀,身受重伤。若不是遇见我,你早就死了。”

      “也就是说,灭莲山派那次不是我第一次上莲山……因为知道八卦阵的厉害,所以我们才会去涂阳城找能破阵的人。”楚旭终于想通了这其中关联。他所了解到的那个行事乖张的大魔头,若不是事先试过,知道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闯过八卦阵,又怎可能会去借他人之力?他曾经想不通的地方此时终于找到了解释。

      “‘我们’……”穆长清琢磨着他的话,“你为何会知道我也在涂阳城?”

      “我们在来皇城的路上曾经去过涂阳城,找到了当时的幸存者。”楚旭解释,他有些意外,“我师父没有跟你提及过此事?”

      穆长清苦笑,“他若是什么都肯同我讲,还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我同他……同你一起去涂阳城,已经是初次相见的两年以后了。”

      “这两年间你一直同我在一起?”楚旭问。

      穆长清摇头,“遇见你的时候我还跟着师父在山上学医。后来学成下山,是我再去找的你。”

      “为什么?”

      “因为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穆长清道。
      草丛中濒死的少年再次浮现眼前。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有那双眼睛坚定有神。少年气若游丝地对他道:“救我。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
      所以,他救了他。

      楚旭的目光再次落到桌上图案熟悉的糖纸上,“锦州城!”他恍然大悟,“我在锦州城杀陈氏父子,是因为你?”那日上官黎特意去买了锦州城特产的青梅糖说是要送给一个朋友,那朋友就是穆长清!这糖纸会出现在穆长清屋子里,原来并不是巧合。

      楚旭在穆长清温柔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悲伤。
      “是。我救了你,你替我报仇。”穆长清道。他想起了他的长姐,想起了为长姐鸣冤却被逼死的父母,“你去过锦州城,应该知道城西的废宅。”

      “是的。那陈氏父子与你有何仇怨?我听说陈老爷是当地出了名的大善人。”楚旭道。

      “善人……”穆长清不屑一顾地冷哼一声,面上是少见的嘲讽神情,“可惜陈大善人却有个嗜痂之癖的儿子。我不知道曾有多少良家女子被他拐到那座废宅用不堪入目的方式凌虐,我只知道我长姐就是其中一人。许多姑娘逃不出那个宅子人就没了,我长姐有幸逃了出来,却终究是不堪屈辱在家中悬了梁。她临死前留下血书道尽陈家纨绔对她所做不堪之事,我爹娘拿着血书去找陈老爷,不想对方不仅毫无愧意,还用十两银子就将我爹娘扫地出门。”他脸上的神情越发冰冷,“十两。我长姐的命在他陈大善人眼里就是十两银子的事。”

      楚旭到如今才明白为何自己会用那样的手法将陈家父子杀死。儿子淫/秽不堪,当爹的视而不见,所以一个被砍去命/根,一个被挖去双眼。

      “为何不报官?”楚旭问。

      “报官……”穆长清眸中连仅有的光都灭了。他的语气里没有哀怨没有悲愤,只有让人心疼的平静,“若没有报官,或许我爹娘还能活着。所谓官商勾结,不过如此。”

      无需穆长清道明细节,楚旭已经能猜出发生了何事。

      “节哀。”楚旭道。有些伤痛,不是旁人一两句安慰便可抚平的。他将穆长清手中的空杯拿了过来,斟满酒又送回去。

      穆长清从回忆中回过神,捏着手中的酒杯,用手指感受那凉凉的温度。半晌,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温和,“都已经是许久前的事情了,而且你已经替我报了仇。”

      知道了锦州城的原委,楚旭心中却愈发迷茫。涂阳城,锦州城,五岳盟,世人口中的大魔头好像越来越遥远。

      “那肃庭不会就是黑鬼吧?”楚旭心中蓦然冒出一个想法。

      “你这都第几个问题了?” 穆长清哈哈大笑,将酒饮尽,“罢了罢了,看在你陪我喝酒的份上不同你计较。李晟要是知道你把他那笨徒弟误会成他,估计要从地底下爬出来给你一脚。”

      楚旭这才想起来自己同穆长清去涂阳城找的人确实是姓李,“他是在朝廷围剿地狱谷的时候死的?”

      穆长清点头,“李晟死了,我的眼睛瞎了,就连腿疼的毛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当年十万大军围剿地狱谷的情形楚旭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但看到眼前这个人,他似乎能够体会当时的惨烈。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只余下推杯换盏的声音。

      “阿旭。”冷不丁地,穆长清忽然唤了一句。

      楚旭抬起头,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叫了,想叫一句。”穆长清道,话语中带着经年的落寞。

      楚旭:“你以前也这样叫我吗?”

      穆长清一愣,继而“嗯”了一声。

      楚旭笑了,若穆长清能看见,定能被那笑容温暖,“那以后你就还这么叫。”

      落寞消散,穆长清看不见火光却映着油灯闪烁的眸中盈满了笑,“你果然比以前可爱多了。”他顿了顿,“那你以后也叫我长清。这些日子听你喊我穆公子,我瘆得慌。”

      楚旭知道那是玩笑话,可他不仅没笑还突然正了神色:“那长清,我可否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哟,你还知道自己得寸进尺啊。”穆长清调侃道,“你问吧。”

      “那我和师父,从前也认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惟愿故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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