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天授八年。
禺疆是下午到陶然亭的。虽然已入冬,但因今年气候温暖,芦苇依然很茂密。经过冬季的第一场雨,黛青色的远山如洗过一般明净,天空中流动着一层薄薄的云彩。和暖的风从东边山坳的缺口吹过来,湖边的芦苇便在风中翩翩起舞,似下着蒙蒙细雪。
“烈毅,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地方?”他皱起眉毛,问旁边一名穿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回皇……公子的话,正是。”烈毅知道皇帝被卫王气得不轻,收起一惯的吊儿郎当,恭敬地回道:“上次我听朱雀大人说,有时间他也想来看看这里的芦苇。所以今日您问起时,便向您推荐了此处。”
“阁部呈奏折说晋王大败胡人,不日就将率师进京。他与卫王素来不和,恐怕会生出事端。你派人通知朱雀,命他火速回京。”
皇帝的贴身太监、六品宫正顾如海悄悄趋上前来。偏偏两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他虽竖起耳朵,仍然没有听清楚。
禺疆眼睛一斜,道:“这里长天一碧,好山好水,果然是个好地方。”说罢,大笑一声,举步朝湖背面走去。
烈毅打个手势,侍卫会意,用暗语招呼远处的人保护皇帝。
后湖一带十分荒凉,芦苇丛中,是一大片坟墓。风在这里也凄厉起来,阵阵旋风卷起空中不断飞舞的苇花,转个不停。远远望去,坟墓间是白茫茫的一片,寂静得可怕。
禺疆顺着游人踩出的一条小路,行走片刻,在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
那是一块上好的青石碑,刻着一首短诗:“浩浩愁,茫茫夜。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邪非邪,化为蝴蝶。”看那字迹如夏云变化,飞鸟出林,竟是完全的大家风范。
禺疆回头对烈毅道:“御寇今日未见此碑,甚是遗憾。”
烈毅见皇帝脸色缓和了不少,连忙回答道:“项大人身为御史大夫,铁面无私,偏偏痴迷于书法,可就烈毅来看,不仅无损其威严,反而更显大人之可亲可贵。”
禺疆瞧着墓碑出了会神,道:“这碑文有意思的很。它说,埋在这里的人,空具才智和满腔热血,最终抱恨死去。但是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他的血也不会消失,而是化作一块碧,香魂永继。”他凝视着天地间的濛濛苇絮,喃喃道:“这个人不知道,人生苦多乐少,不如意事十常□□。那些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可不多如天上繁星?”
烈毅正要答话,忽然瞪着前面一块墓碑,样子像被雷劈了一样。
禺疆自幼与他相识,从未见他这般失态,一惊之下,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听得萋萋芳草中传来一阵轻响,一个白衣少女正从草丛中冉冉站起,肤光如雪,眉目如画,娇美不可言。
彼时太阳正慢转轻移至后湖之西,天空中云影迷潆,柔和的阳光自天顶倾泻下来,在一片恍惚朦胧的光雾中,坟堆间突然冒出一名如此美丽的女子,纵然他胆识过人,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烈毅这时回过神来,暗叫一声“惭愧”,反手把佩剑插入剑鞘之中。
身后的侍卫见郎中令收剑,也纷纷停步,凝立不语。
少女微微一笑,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看向禺疆,道:“公子所言差矣。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自古以来,贪夫徇财,壮士徇名,即使为理想失去生命,那也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禺疆听她声音娇柔清脆,文理通顺,定定神,温声问道:“你是何人?”
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指身后的墓碑,笑道:“这一块和你刚刚看的那一块可能有些渊源,有没有兴趣来看看?”她手臂微抬,洁白的衣袖在风中轻轻飘动,十分动人。
禺疆微微一笑,缓步朝前走去。
那墓碑上刻的是一首短词,写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字迹与之前那块一样,而且也没有墓中人的姓名。
他微一沉吟,笑道:“果然有些渊源。想那香魂既然如此美好,老天即使无情,也不会让它断绝的。只是看语气,似乎略悲一些。”
少女“嗯”了一声,看着天边一缕流云,低声道:“前面葬的定然是名了不起的男子,而这座墓的主人,如果不是他的好朋友,就一定是他的红粉知己。”
“只是不知为他们写碑文的是谁……”
“给他们写的碑文的人……”
两人听到对方的话,大感有趣,相视一笑,感觉彼此亲近了不少。
禺疆看见碑前草地上有一个浅浅的印子,想到大约她很早之前就坐在这里,直到听到他们的对话,这才站起来。他笑道:“你突然这么站出来,真把人吓了一跳。”
“怎么,我像鬼?”少女手抚墓碑,嘴角轻撇,甚是可爱。
禺疆凝视她半响,笑道:“不,你像人。世界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鬼。”
他语气诡异,少女打了个寒战,瞪他一眼,俯身捡起地上一个小袋子,似乎准备离开。那袋子没有系好,几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出来,恰好滚到禺疆脚边。
禺疆见她恼了,暗悔自己失言,正不知如何挽留,见状便弯腰为她拾取。
那少女道:“不过是几个糖炒栗子,不用捡啦。”
外面的人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得知皇帝居然为一女子弯腰捡栗子,不由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但是大家知道皇帝喜怒无常,因此都暗自告诫着:“要脑袋的就千万别往那边瞧。”
禺疆讪讪一笑,将栗子随手抛下,然而手上已沾了不少糖浆和草屑。少女抿嘴一笑,拿出一块素色丝帕,递过来,道:“擦擦手吧。”
禺疆接帕子时,见她手指洁白纤细,淡粉色的指甲状如花瓣,心砰然一动,问道:“你一个单身女子,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来找人的……”少女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我唯一的亲人死了,我不知道她葬在哪里,只好在各个坟场寻找,希望能看见她的墓碑……”
“京城光是大坟场就有几十个,更何况那些不知名的。如果没有确切地址,恐怕很难找到。”
“是,我来京城已经快两年了,还是没有找到。”
“嗬,这么久?”禺疆不由动容,“你亲人叫什么名字,可要我帮忙?”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半天不语。
她刚刚听得很清楚,他们提到了当朝御史大夫项御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实际权力和地位仅次于丞相。听他的口气,他与项大人十分熟稔。本朝门第观念严重,能与御史大夫相交的,自然也是大贵之人。如果能得他帮助,肯定比她漫无目的的寻找强得多。
可是最终,她却微笑道:“不用,我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烈毅听到这样有骨气的回答,脸上隐隐露出赞赏之意。
禺疆没料到她会拒绝,顿了一顿,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六,你呢?”
禺疆看着她秀美的面孔,道:“我叫阿正。”
“阿正……”小六念了一遍,笑道:“我看许多墓碑都没有刻主人的姓名,或者干脆不立碑。这是京城的风俗,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哪有墓碑上不刻名字的,当然有特殊的缘故。”禺疆盘膝在地上坐下,道:“那些无名的坟墓,大多埋的是历年战死的士兵。本朝建朝一百多年,大小战役数百场,阵亡士兵的尸体无法运回家乡,便只有埋在这里。”
二人想起战争的残酷,均沉默不语。
青色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微波轻轻荡漾着苇丛,发出叹息般的细浪声。
半响,小六道:“每次打仗,受苦的总是老百姓。古人说逐鹿中原,其实,不过是驱逐掠夺百姓罢了。难怪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也。”
“所以贤明的君主所关心的不过三件事:饥者可得食?寒者可得衣?劳者可得息?如果天下百姓都有衣服御寒,有食物裹腹,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这就是大治了。”禺疆眼前浮现出前日卫王代他去天坛祭天的情景,心中大恨,手在身侧重重一挥,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侧头一看,原来身边有一丛茂密的紫叶小檗,枝条上布满尖刺。他一时不察,手已被刺挂伤。
小六惊道:“哟,流……”话还没说完,嘴巴已被禺疆捂住。
“别声张。”他附在小六耳边,低声道:“那些奴才喜欢大惊小怪,这点小事,不必让他们知道。”
小六点点头,轻声道:“知道啦,把手拿下来吧。”
禺疆感觉到手掌下她的嘴唇异常柔软,心中一荡,过了好一会,才把手从她脸上移开。
小六的脸似乎有些红,也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把左手拿给她看。
禺疆虽然贵为皇帝,但从小练习骑射,手并不似一般贵公子那么细嫩,掌心和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小六细细察看,发现除了手背划出两道口子外,食指和中指上还嵌进了三根刺。
她从头上拔下一枚精巧的玉钗,轻轻把刺挑出来,又拿出一块干净手帕,把他的手背包上。
禺疆看她挑刺时,眼睛里流露出既关心又羞涩的目光,心中霎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情。他八岁被立为太子,十岁父皇武帝驾崩,他在太后的扶持下登基。太后性格刚强,又不是他的生母,因此二人虽以母子相称,却绝少有温馨的母子之情。
今年五月,他举行冠礼后,为能尽早亲政,被迫立卫王的侄女苏婉儿为皇后。每次看见她,总需极努力,才能使脸上不露出厌恶之色。其他几位嫔妃也都是太后为他纳的朝中重臣的女儿。除了云昭仪外,他与她们都不投机,更不用说温柔缱绻。
此刻一个陌生的美丽少女握住他的手,满眼怜惜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小六放开他的手,笑道:“好了。”不料一抬头,却见他呆呆地瞧着自己,脸上一红,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家了。”说罢,站起身来,翩然绕过两排墓碑。待禺疆回过神追上去时,只看见一方白色的衣角在草丛中一闪而过。
黄昏时分,风突然大了。苇絮沾了水气,渐渐停歇下来。碧水寒天间,只有树梢和草叶尖在风中摇晃不已。
禺疆看着手上的帕子,回想刚才之事,只觉恍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