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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番外‧梦迹沙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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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多年以后,那天的情景依旧在她的脑海中隽刻清晰,深映如昔。
江水温流,她听不见人声鸟语,却在这个薄雾的朦胧初晨,首次发现自己置身的天地竟是此宁和秀丽,莫怪芜若奶奶曾说荆楚之地歌声如梦,江山如画。
湘江畔,央措爷爷便站在画里。
奶奶去世已五年了,音容却未曾散去,她总觉得奶奶像是未离去,仿佛在她追打紫柒、扔完两脚的鞋后,仍会走上前来轻拍她的肩,将自己的鞋脱下交给她,笑着说:「扔中了吗?奶奶的再借妳。」
她想念她,那个总是温婉轻俏的老人家,即使一生踏遍周、楚,笑容却风霜未改。
爷爷是沉静的,不曾说想念,但总在每日晨昏,一步步履着从前和奶奶一起闲步江畔的足迹,那即是思念,也是回忆。
赋归的东君终又慢慢升起,光照山河大地。初阳之色总与落日余晖有些相似,但今日的朝阳却分外灿烂艳丽,美得教人心悸……
晨曦穿过雾气,来到江畔。晨光水色,秀丽山河,一切疑真疑幻,如梦如歌;她看着爷爷伫立江边,忽然有种惊疑:那情境,就像爷爷正一点一点融进画里──
「爷爷!」她忍不住喊出声,她不愿意他在她的生命中消失……
清瘦的长者听见了呼唤,慢慢的转过身来──
不知道究竟是初阳过度灿烂所造成的错觉,抑或是时光真的倒转了,那一剎那,她仿佛看见那个沉默俊美的少年,自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中走了出来,对着她轻轻的笑了……
她震愕了,而后一阵难以言明的感动渐渐浸染全身,她忽然想哭,却不是因为悲伤。就像是场深刻的梦,她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从梦中清醒过来──也许,时至今日,她仍沉浸在那场梦里──只知道就在那日薄暮,央措爷爷去世了。
她和紫柒一起到爷爷居住的小屋里整理。爷爷逝世时的表情非常安祥,就坐在窗旁;窗口,一望而去,入眼即是湘江。
从前,奶奶总会笑着在屋门口迎接他们,备着许许多多的听闻与故事,和孩子们共同渡过一个愉快的午后;奶奶走后,爷爷的沉静未改,但这并不影响她到小屋的意愿。和爷爷待在一起,时光与岁月就像在她的面前轻轻流过,却与她没半分相干。她觉得温馨、舒心,那是一种独立于天地时空外的,永恒的宁静。
她记得屋前一株桂木,如今仍不能称高大,却是十年前爷爷和奶奶一同种下的;她也记得爷爷逝世时叠在膝上的,那是从前奶奶最爱的一件衣裳;还有,窗外的湘江,水流声记述着多少华年回忆?还有,还有……
还有当三年后的今天,站在落日余晖下,仍不曾忘记的,那个不知是奇迹抑或是幻觉的静秀少年。
湘江因夕阳而璀璨潋滟,却不因此而凝流,千百年来,早在她出生前、紫柒出生前、爷爷奶奶出生前,甚至故事中的周王太子出生前,江水便已如此奔流,不断不断……
她忽然想起:爷爷奶奶也曾在风华年少时,如此凝看湘江,在那之前,君王稚子幼女未成湘君时,亦是秀美少女少年,双双伫足湘江畔,留迹人间……她呢?终也有岁月留痕的一天。湘江畔的少年少女一代换过一代,所有的人一步步随着江水,踏下足迹,褪尽风华,而后成为回忆,成为历史,成为传说,成为神话,就像湘君与湘夫人将缥缈的踪迹留给荆楚儿女,就像周王太子将自己印进了奶奶的脑海中,而后成为故事,留给了她与紫柒。
不断踩下的足迹,不断流传的故事,也许哪天足迹因日久而模糊了,传说因时长而逸失了,那么,生命又留下了什么?是不是如同不曾存在,归灭天地?
然而,与爷爷奶奶共处的回忆,如今仍在她的心底。人、事或许将随韶光而变,但曾有的岁月一直都在那里,无论千万载流年轮转,会遭遗忘,却无法抹杀。
她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怎会担心爷爷从此走出她的生命?他早已留给她一段恬静岁月,一段永远不会消失的岁月。
数十年后,她也将成为一段岁月,人则随江水而去。
耳边传来浣衣少女们的嬉闹声,她转头看去,正见少女们边收拾着衣物边笑闹着。她看着她们,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笑容悄悄爬上嘴角。
「──彤鱼!」
一声呼唤从远远的那端响起,声音是揉合了醇厚与嘹亮的悦耳清晰,循声望去,一名男子正自远方朝她挥手。
那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紫柒。
熟悉的场景,不断重复的传承,她的笑颜逐深。伊水、洛川、湘江,芜若央措,早已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