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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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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浆摩擦船舷,吱吱作响,乌蓬小船划过莲花丛,压倒几节枯枝……三月的杭州,微寒中透着暖意,薄雾中又噙着水气,潮潮暖暖的,却是与北方的干寒截然相异。
“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蒙蒙细雨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千里莺啼——”
“在念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胤礽从竹桌对面探过身子,劈手夺下我攥着的唐诗读本,弄得小船一阵轻晃。
我扒着蓬沿儿,也不看他,挑眉道:“吟诗啊!”
“吟诗?”他笑了几声,“明明是拿着本子念,还念得颠三倒四,真是大言不惭!好好的景致,都被糟践了!”
我探出头去,佯装四下看看,回身瞅着他道:“景色很好吗?我倒不觉得,这西湖春色其实还不如你的毡皮薄靴!”
他凝眉看我,颇为疑惑。
我一笑,道:“不然自上船起,已两个时辰,为何你的眼睛半刻都不曾离开靴尖?”虽是玩笑话,却也属实,这回随他来杭州公干,本是兴致极佳,可他自两日前到达就一直郁郁寡欢,今日清早游湖,是他提出的,上了船却又是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发呆。我拿着诗书瞎念一气,也是为了打断他的注意,看来颇为奏效。
他撇撇嘴,笑着摇头:“你呀,面上看着极守规矩,内里却是顽劣的紧!”
我不以为然,挑挑眉毛,穿过莲丛,船转了个方向,一座高塔赫然进入视野,通体灰白,立在河畔,煞是醒目。
指着它,我问:“那个,是不是就是雷锋塔?”
胤礽探身看看,点点头:“嗯。”
我错身挤到船尾,朝摇浆的船家问:“大叔,您可是日日在这湖上撑船?”
船家眯眼望着远方:“是啊,老夫在这西湖上泛舟,已有十个年头啦……”
“那大叔可曾见这塔里走出一位,素衣白袍,惊为天人的女子呀?”
船家一愣,翘起胡子,呵呵笑了:“姑娘家太天真啦,这白娘娘的故事就是个传说,哪会成真的呀!我撑船这么些年,到是头一回听人这么问,哈哈……”说罢,边笑边摇头。
我抽身缩回蓬里,胤礽挤到我身边,用手刮了下我的鼻子,斥道:“傻丫头,什么都信!”
我嘿嘿笑着,继续装傻,歪头问:“怎么,你不信吗?”
“我自然不信,蛇便是蛇,岂可变为人形,与人婚配生子?”他撇了眼塔尖,又道,“不过少时初读白蛇传,到着实羡慕这许仙,有白素珍这般不离不弃,生死相许的知己!”
我揣摸着这话,侧目看他,他一副感慨良多的神情。
“其实你也无需艳羡啊?毓……府里的女人,哪个不是以你为天,日日盼着你的?”
“也不尽然,”他挑挑眉,“有些人是可共富贵却不可同贫贱,这些年,我却一心想找到可与我共同进退,生死相随的女子!”我没出声,他接着说,声音很低,“我知道,睿雅算是一个,不过……”话到一半,突然停住,期许的目光投到我身上,“你呢?”
“我?”我犹豫着,吞下几欲脱口的话,这样宁谧的气氛,是不该破坏的……扭头盯着水面,告诫自己要沉默,不知怎的,心思却犯起别扭。
“娥皇女英,你猜舜帝会更喜欢谁一些?齐人之福?福是一个人享,苦却是两个人背。”
“我的夫君,不需封侯拜相,不需文韬武略,不需仪表堂堂,只需做到一点——”没去看他的表情,我兀自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雷峰塔,风波亭,灵隐寺,虎跑泉便是连最不起眼的苏记古玩店都已逛过,数日过去,杭州城的大街小巷已被我们走了一遭。
我相信,没有哪个男人喜欢逛首饰铺,也没有哪家的公子哥会对路边摊黑油炸出来的臭豆腐感兴趣,但这些在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胤礽一一陪我做了。尽管这次杭州之行他并不顺心,有时还会显得烦躁不安,却总能在视线相交的一瞬,换掉脸上的阴郁,露出温暖的笑,我发现自己渐渐沉溺在这笑容之中,享受着被喜欢与被呵护的幸福。
然而命运实在是个奇怪的东西,以前我鲜有接触,到了清朝却像是被谁捅破了薄薄的窗纸,屡屡接受命运的光顾。就在我像个小女生般单纯盲目地沉醉于与大清皇太子独处的欢乐时光时,这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又一次降临了。这一回,它的化身是——一杯茶水。
那是一个宁谧祥和的黄昏,太阳徐徐西沉,在地平线上没了一半,空气中浮动着江南特有的韵湿,吸一口气,便似乎尝到了藕花淡淡地味道。
胤礽出去公干,没有陪我,我在花市逛了整个下午买了些干散花粉,未时回到行馆,沐浴更衣,待到清清爽爽地过去胤礽书房送茶时,西边天上已没了日头。
书房空空地,却燃了蜡灯,说明他回来过,走时忘了熄,又或者是他故意留下烛火,又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已外出——当然,这是我事后的推断。
我把茶盘放在桌边,收拾了桌上的散乱书册,才想走,又看见案边的薰香,忙从怀中掏出特地给他买的菊花香粉,揭开盖子,顺着沿儿口,一点点往里添,粉末很轻,遇到烛火蒸腾起来,吸到鼻子里,我毫无防备,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手肘一抖,便鬼使神差地碰倒了茶杯。茶水哗地洒开,阴湿了一叠新宣。我慌忙地扶起茶杯,随手拿起一张纸去抹水渍。待一切收拾妥当,再去看那张皱成一团的纸时,却隐隐发现上面的墨迹正随水的侵渍慢慢渗透。
密函!我脑中惊闪过这两个字,捡起纸团,展平。几行断续的字,模糊但尚可辨认。
“……萨哈朗,图得门……酉时,辰北楼二层西雅间……”
一个时辰后,辰北楼下,辰北楼是杭州知名的饭庄,各地名士显贵都会选在这里集会,我到时已经酉时过半,一层开了戏场,商旅食客络绎不绝,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我换了男装,隐匿在街角的黑影里,萨哈朗,图得门,虽然不知道样貌,却也都是京畿、直隶一带的武官,即是京官,却为何要到杭州来会面?康熙最恨结党,现下胤礽与京畿武官私会杭州,莫不是犯了大忌,想到角楼伤他愤恨的眼神,我身上窜过一阵寒意。难道胤礽真有反心?
“公子,行行好吧,小的家里闹灾,一路乞讨到此,求您好心,施舍些银钱吧。”吆喝声打断了我的思虑,一个小乞丐,端着个破了沿儿的瓷碗蹭到我跟前。
我掏了个铜板扔过去,想打发他快走,谁知手劲不准,扔到了地上,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忙蹲下捡起来,放到他碗里,顺口问。
“你是哪里人士?”
他楞一下,道:“小的是山东人氏,年前粮食欠收,家里糟了灾,流落到此地。”
本是无心一问,但见他言语利落,心下便出了个主意。
“小兄弟。”我掏出一吊钱,“这饭庄二层有东、南、西、北四个雅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你能进去,把每个雅间里客人的相貌,穿着,口音记下,出来告诉我,这吊钱便给你,如何?”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了我手中的钱琢磨一下,忙不迭地点头。三闪两闪,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进不得雅间儿,并不代表别人不行,无论如何,我得确认西雅间里,究竟有没有他。
一盏茶的功夫,小乞儿钻出饭庄,跑着到我面前。
“公子,都探看清楚了。”
“嗯,东间的什么人?”
“是个胖子,穿着绸缎,操一口福州口音,他……”
“那北间呢?”
“一位财主,在摆寿宴……”
“那……西间呢?”
“要说这间儿,真绝了,一水儿的富贵气,京城腔,其中有个年轻公子,长得精神气派,一身白衣那叫一个……”
我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将钱扔给了乞丐。
杭州三月,草长莺飞,春情万种,我本以为这是一次蜜月般的浪漫旅程,却没想到胤礽正是在这天堂一般的美景里,为自己的失败掘起了第一铲土。
“胤礽?”
“嗯”
“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回去的路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我这样问他。
“皇阿玛……”他眯起眼睛,想了很久,自嘲般的笑着摇头,“我,并不了解他……”
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却又找不到理由去追问。倒是他自己,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小的时候,皇阿玛最喜欢抱我,总对我笑。那时候,三弟嫉妒得紧,每次家宴之后都会跑到我房里哭,说阿玛偏心……”嘴角荡起笑容,那是属于童年的记忆,“在众多阿哥中,皇阿玛的确最中意我,至少在那时是那样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生病,高烧数日,人事不省,皇阿玛辍朝七日,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他抱着我,不停的叫我的名字,叫我额娘的名字,他的手心儿全是汗水。我知道他害怕,怕我会像第一个孩子那样夭折,呵……”他笑了一下,“在那之前,我还从不知道,坐在金銮殿里指挥千军万马的皇帝,我像神一样崇拜的阿玛也会害怕,也会像其他人那样流泪……”他沉寂了一小会儿,“葛尔丹一战之后,我在京城接到他抱恙的消息,日夜兼程赶过去,到了驻地,他却——”他停住,脸色渐沉,用力掸了掸袍袖,仿佛那些不快的记忆正黏附在袖子上。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你渴不渴,喝点水吧。”
接过他递来的水袋,我说:“不管怎样,皇上还是最器重你,否则又怎么会把大清江山交到你肩上?”
他嘲讽地抓过我的手,攥了攥,又放开。我默默喝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至少我知道,在心里他还是爱他父亲的,这就够了,足够了。
宫门开启,发出令人压抑的轰轰声,车子缓缓驶入正阳门,我捏了捏袖筒,心中作了决定。
回到紫禁城的第一晚,在灯前,我燃着了那张皱巴巴的沾了水渍的宣纸,亲眼看它烧成灰烬,消失在空中……它将是个秘密,永远,我为此发誓。
第二日见了来顺,谈及出行一事,我只说是例行公务,视察漕运粮船,其余缄口不言。过了两日来顺又来找我,说是受萧烈之托,开口便又是出行之事,我隐隐感觉不对,却又转念一想,萧烈素来多疑,这次难保不是想要诈我,决计横了心,搪塞了来顺。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重回紫禁城并未给我带来安宁,几日来心神极不安稳,不是彻夜不眠就是梦魇连连。昨夜便更是做了怪梦。梦中回了现代,云雾蒙蒙,我抱着个孩子,站在繁华的街角,眼前车水马龙,怎么也过不去马路,那孩子一直哭,一直哭,搅得我心烦意乱,我看见街边有卖糖葫芦的,就把放他站在台阶上,挪步去买,想用糖哄哄他,可一回身,人却不见了……
清晨起来头像炸了一样,恍恍惚惚地出了半日差,午间用了饭,抄小路回去休息,三月的空气,冷中带暖,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更是怡人,真有些昏昏欲睡了呢,我拍拍脸蛋,加快了步子,两边的迎春开得正旺,伸出的花枝铺散在路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小黄花,我弯腰欲拨开花枝寻路,不经意侧了下脸,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算来也有个把月没见了呢,他清瘦了点儿,手里攥着本书,坐在突出的山石上,盯着花丛发呆,不过即是呆滞,眼神也是温和,透着谦逊——八阿哥。
我见他出神,打算悄悄过去,不惊动他,才迈出脚,他却抬起了头。目光无意相碰,我僵在原地,到像是做了贼一般,好不尴尬。
他一笑,视线在我脸上略一停留。
“阿尔丹•雨霏?”
我忙调整姿势,道了个福。
“正是奴婢。”
“嗯”他定定坐着,即未起身也未让我走,扬着头,似是还有话说。
“现在在哪当值呢?”
“毓庆宫。”我答,心知这不可能是个秘密。
他嘴角勾了勾。
“大阿哥总爱找你麻烦,最近没有了吧?”
按身份我本该主子奴才的谦卑一通,可见他意不在此,我就也自动忽略,只点点头。
“没有了。”
他没言语,却还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撇了视线到他手上,他拿了本《周易》。莫非他也有梦魇之惑,还是……
“怎么?你也识字?”他问。
“嗯,识得一点。”
“也看这个?”挥挥手里的书。
“不是,只是奴婢昨夜恰巧做了个梦,思来想去,不解奥秘,也曾想找出书来看看。”
“噢?”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梦吗,说来听听。”
我顿了顿,“只是梦到了孩子,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安静。”
“唔……梦到孩子……这可不是好兆头,恐怕是亲近之人疾祸将至呀。”
我被他说得浑身一颤,直直去看他,他却蓦然一笑。
带着些许玩味缓缓道:“太子爷身子一向矍铄,到不像是……”
话到一半,身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我回身,见小张子慌张跑过来。
“八阿哥吉祥,奴婢大胆叨扰了,我家主子有急事,要唤雨霏姑娘过去。”
我侧头看小张子,见他出了一头的汗,心下紧成一团,莫不是这梦真的应验了,我怎么就不记得胤礽成年后得过什么病呢?
“去吧!”八阿哥摆摆手,不再看我们。
我道了福,一路随小张子往回走。走出一段,忙问:“爷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用袖子擦了把汗:“哎,不是咱家主子,是公主府,敏格格,月前染了病,久治不愈,如今怕是……不行了……府里传话,说格格日日叨念,想要见你一面……”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和硕公主府,高檐阔脊,亭台水榭,极尽精致奢华,默默昭示着康熙皇帝对唯独养女特殊的宠爱……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在那样一种心情下还可以顾及到周围的建筑,当时心里只是乱,却不觉得惶恐,总觉得太监的话传得不实,刚满二十,青春活泼的敏格格怎么会病危,什么叫不行了,如何不行,又怎么可能?
一个丫头引着我在廊间疾行……
“格格打去年入冬大婚后,身子就不爽利……总是无故发热咳嗽,找太医调理诊治也不下十几二十回了,偏偏没有起色,格格自己也不上心思,日日静坐在房里。对谁也说不了几句,便是额附也是冷淡至此……未进府时,都闻格格性情活泼好动,却不知是怎么了……”
“近了三月,天气渐暖,她这身子倒愈发乏重……这十来日更是卧床不起,前两日还咳了血……太医来看过……说是不行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月……”渐说渐走,她便呜咽起来,语不成调。
我心中骤然一抽,之前的假想倒了几成,却还硬声道:“怎么可能……瞎说……”行走间腿便有些苏软,等到行至阁前,见两个丫环垂立门侧,个个红肿着眼,就更是一步都拔不动,没了底气。心中默念:敏儿,敏儿,你可不能呀……
勉力推开房门,一股厚重药味扑面而出,心下便又是一沉,一个嬷嬷迎面过来把我让进屋子,像认识我一般对我道:“雨霏姑娘,格格病中,心心念念的叨念着你的名字,似是有话要说,奴才们问,她却不说,只摇头流泪……”她说着声音哽住,用袖间无声沾了下眼角,“奴婢们遍寻雨霏姑娘,始终不得门路,幸而四贝勒出力,向内务府要了个人情,才把姑娘接出来,见我家格格一面……这怕也是……格格此生……最后一点心愿了吧……姑娘切记,别说话刺激了格格……让她安静的……”我握了握她的手腕,默然点了点头。
箭步走进堂间,四阿哥,额附排坐在桌边,四阿哥神情哀然,却还冷静,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额附将头埋于膝间,看不见表情,抱头的双手紧紧交叠,指尖泛紫,似是已压制良久。
我未作停留,咬了咬唇,掀帘进了里间。
榻上放了青纱床帐,日已西下,看不真切,屋内极静,空气也似停滞,青纱薄弱蝉翼,一动不动……
床边站了个丫头,见我进来,作势要过来,我打个手势,示意她别动,未及作出反应,一把轻柔低沉的声音隐隐由帐内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