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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王喻】侬本多情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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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人潮几百米
桃桃总是比他醒得要早。
彼时他正沉沦于虚无的梦,梦见自己身处汪洋的中心点,无涯深蓝里的一叶孤舟,脆弱又渺小。深蓝之下浣出茫茫的黑,巨大的鲸群悠悠游走经过,鸣叫声犹如呜咽的汽笛,尾巴卷起冰凉的水花漫过他的脚踝。虽无风卷残云滔天巨浪,可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绝,天地之间只余他最后一人,发出的任何讯号都收不到回音。他是被抛弃的。
接着,他被忽至的浪潮掀翻,冷至骨髓的海水淹覆了他。他意识模糊瞥见鲸群向着他的方向聚集,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点碎影,最终将他吞没——
他猛地醒来,睁开眼发现攫住自己呼吸的罪魁祸首正优哉游哉趴在自己肚子上。喻文州慢慢松了口气,心沉回肚子里,撑着自己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看着轱辘轱辘滚下去的小丫头重新锲而不舍爬到自己身上,用手指梳理她乱七八糟的额发,微笑着道早安。
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夏天七点冬天八点;只可惜有人尚未形成生物钟,全年无休五六点就起床了。桃桃把iPad献宝似的拿到他跟前来,用英语问他:“Daddy,这是谁的喵咪?”
小孩子发音不准,猫的单词总是念不清,又对这种软软的小生物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喻文州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他许久未曾接收过消息的校友群。桃桃还不认字,尤其是中文,但她看得懂图片——两张图,一大一小蓝眼睛的白猫,一张还是幼年,另一张已经垂垂老矣。
喻文州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同一只猫。准确来讲,这曾经也是他的猫。
他往上翻了翻记录查找消息来源者,却不是他想象的那个人。
刘小别在群里发了一串哭脸,配上白猫的图,说了一句扫把娘娘寿终正寝。
扫把当年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网红猫,虽然是公的,可待遇等同于皇后娘娘。下面一大串哀悼同悲,有人问时间地点,刘小别只说是梦里走的,无病无灾。喻文州隔着屏幕抚摸着照片上猫咪的脑袋,想起它曾经是怎么用舌头亲昵地舔自己手指,想着想着指尖传来密密麻麻针尖的刺痛。
算算看扫把已经十三岁,在猫的世界里算是耄耋老人,此刻回了猫星,也的确称得上一句寿终正寝。只是他亲手从冰天雪地里抢救回来、用针管喂牛奶一点一点长大的小生命就这么故去,实在没法不心痛。
他都这么疼了,那……那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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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桃睁着眼睛望着他,还在等爸爸的回答。喻文州从迷惘的情绪中回过神,对上小姑娘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用中文回答她,这是爸爸以前养过的猫。
后来呢?
后来是朋友在养。
什么朋友?
……很重要的朋友。
桃桃对于爸爸的人际交往圈不太感兴趣,低头捧着对于她来说有些巨大的平板电脑,又问,回家,能看见喵咪吗?
看不到啦。喻文州把她的刘海往后扒拉。
为什么?
它回到猫的星球去了。
小孩儿现在三岁,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仍懂离别与不相见。桃桃有点惆怅,半晌用大人似的口吻讲了句字正腔圆的中文:“真遗憾呀!”
喻文州把她抱在怀里,吻吻她金色的发丝,想着,是啊,是真的遗憾。
他下了床拉开窗帘,外面一望无际灿烂的夏日蓝天。算算时差北半球的祖国已经到了夜里,算算季节,是不是已经入了冬?他从雪里挖出来的小猫长成了老猫,又在同样下着雪的夜晚,永远地离开了。
他转过身,女孩丢下iPad站在床上,朝他高高扬起手。他走过去把桃桃抱起来带回儿童房,教她自己穿衣服。一柜子五彩缤纷的小裙子,桃桃毫不犹豫选择了绿色那件——大概是与眼瞳颜色相近,她天生就热爱着绿色。
小姑娘皮肤白白,头发卷卷,眼睛大大,配上裙子皮鞋及膝袜,可爱得像个洋娃娃。喻文州娇养不娇纵,坚信女儿就该宠成小公主,桃桃也就这么一直生活在监护人建筑出的童话里。
“今天要坐飞机?”
“对。”
“回家吗?”
“是的。”
“我还没有见过中国。”她张开双臂画了很大一圈。
喻文州摸摸她的脑袋,声音低了些:“我也很久没见过了。”
前些年他还偶尔回国看看,后来从朋友那儿知道了那人要订婚的消息,心知也失去留恋的理由;再后来又有了桃桃,婴儿不适合坐长途飞机,他又不放心把她留给别人照看,便彻底留在了异国他乡,除了个别好友以外几乎同国内断了联系。
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山高水长无边梦,他辗转奔波千帆过尽,出走再远,最终还是要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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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大行李箱已经收拾完毕,房间也没什么遗留物品,阳光下一尘不染,好像从未有人驻足过。好久没用过的身份证和护照钱包放在手边,女儿一手抱着自己的玩具一手守卫着iPad坐在箱子上,哼着南国不知名的调儿,小皮鞋踢踢踏踏,一漾一漾晃悠出的全是纯净的夏光。
喻文州远远看着空掉的家,竟也没有生出太多离愁别绪。哪怕他这一走,再也不回来。
大概这里不是他的根,所以即使拔掉了也不会痛。
窗外有谁摁喇叭,桃桃比他更快,抱着兔子玩偶从箱子上跳下来跑过去,踮着脚使劲儿扒拉着窗台。可惜海拔实在太低,喻文州失笑,走过去把小朋友抱起来站上去,一手揽着人一手推开窗,看见下面一茬矮矮的灌木里几枝窜了个子的玫瑰,馨香在鼻尖晕开。
那些花儿并非特意种下,也许是鸟儿衔来的种子。他从前有闲情逸致侍弄花草,装饰两个人的屋子,但玫瑰的骄矜实在超出预料,怎么精心呵护都逃不过夭折的命运,饲养难度让他望而却步。如今院落里无心栽花,倒是连成了片,虽然住着的人数依旧是两个,总归有些不同。
灌木之外停着辆车,高大的棕发男人朝他们挥手。桃桃开心地从二楼冲她的哈维叔叔打招呼,后者跟小公主飞了个吻,又问喻文州要不要帮忙。
“箱子,或者桃乐茜。选一个?”
喻文州在小姑娘高兴地尖叫着“选我选我”以后把她抱下来,探出身关窗户。
他要和那茬玫瑰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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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点机场里客流量不小,喻文州办完了托运准备去买杯咖啡,哈维拎着电脑包去了吸烟室,而他妹妹则带桃桃去洗手间。等到喻文州付了钱捏着钱包等在排队区,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两手空空,还挺轻松。和他当年只身一人大包小包到达这个国家实在千差万别。
他在祖国千万里之外的这里待了快七年。人生有多少个七年呢?
最起码他曾经有一个七年耗在另一个人身上,后来却全部化为乌有。
店员的问询声和手机同时响起,喻文州权衡了下先接过咖啡,在苦涩的香味里接通电话,那边熟悉的人声几乎是立刻跳出来。
“班长班长,你那边天气怎么样?飞机没延误吧?没延误我可要现在准备动身出发啦。我跟你说你下飞机可要多穿点啊这边是冬天,喏,现在还在下雪呢。对了我给桃桃带了很厚很厚很厚的衣服!嗨呀我总算能见着她了这都多久了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总掖着藏着的,除了我都没人知道……”
喻文州捧着咖啡走出店面,看了眼LED上实时时刻表,弯弯嘴角:“天气挺好的,能准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