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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邢哥,刚才那微信是派出所同志拿我手机发的,”一边下楼,张晓伟一边跟邢岳汇报,“他说有些情况得跟你反映。后来看局面控制住了,说去下面维持秩序, 就走了。”

      邢岳嗯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拍上张晓伟的肩膀,“伟哥?”

      “哎呦哎呦,亲哥,您是我亲哥!咱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好不好?”张晓伟肩膀顺势斜歪下来,麻利地陪上笑脸。

      “我没你这烂秧子亲弟。”邢岳摸出根烟,张晓伟飞速奉上了打火机。

      “你怎么回事,就爬个楼至于喘成那样?丢不丢人?不怕人派出所同志笑话你啊?”

      “嗐,我寻思啥事儿呢。”张晓伟松了口气,“领导,这不能怪我,咱这工作性质在那摆着呢。我早上三点多才睡!”

      “昨天咱俩脚前脚后出的门,北京时间21点50分。” 邢岳吐了口烟,“三点多才睡你干啥了?”

      张晓伟皱了皱鼻子,“就...打会儿游戏呗。”

      “那是理由吗?”邢岳提高了声音,“实话告诉你,昨晚我也玩儿了一会儿。”

      “知道,我看见你上线了...”张晓伟顺嘴就接了一句。

      邢岳站住,目光冷了下来。

      “邢哥我错了!”张晓伟一个激灵,然后立马就萎了。

      “张晓伟我告诉你,”邢岳拿着手机点着他的胸口,“在我这,体能不行说啥都没用。不行就给我练去!下了班你爱干啥干啥,整宿不睡我也管不着。但你要是影响了工作,别怪我找你晦气。”

      “我知道了。”张晓伟已经彻底蔫了,耷拉着脑袋,声音低了至少八度。

      邢岳今天是严厉了一点,这么说也是希望张晓伟能当回事。

      爬个楼喘成狗,这没啥大不了的,毕竟也没落在后头。可如果是追逃呢?

      嫌疑人嗖嗖跑路,你跟后面呼哧呼哧喘粗气?嫌疑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逃了呢?或者人家看你弱鸡,恶向胆边生,回手给你办了呢?再极端一点,有同志为了掩护你,光荣了呢?

      嫌疑人跑了也就算了,大不了挨批,降职,再不济给你开了,甚至你活该把命赔上。

      可要是赔了命的是群众呢?是兄弟呢?这种沉重你背得起么?能活活压死你。

      邢岳觉得张晓伟都快哭了,就轻轻推了他一把,俩人继续下楼,同时也缓和了语气,“以后只要晚上不出外勤,就去健健身,跑跑步什么的。你才多大岁数,都娄了哪行啊。我也熬夜,也打游戏,也没见像你似的。”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单元门。李东兴已经被带走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张晓伟属于给点阳光就要灿烂的类型,见邢岳眼神没那么吓人了,就立刻顺坡下驴,“邢哥,我哪能跟你比啊。”

      “你差哪儿啊,我又多啥啊?”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你是咱警局的super star啊!”张晓伟已经彻底灿烂起来了。

      “我他妈...”邢岳差点一脚踢他屁股上。

      “咋了咋了?咋还唱上了?”秦鹏这时候也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只喇叭。

      邢岳指着已经逃到远处的张晓伟,“咱伟哥,啊,今天爬个楼,人派出所同志啥事没有,他喘的跟狗似的,还好意思跟我贫呢。”

      “就欠揍!”秦鹏挥舞着扩音器,“我早就想收拾这小子了。”他向来是无条件站邢岳这边。

      “怪我吗怪我吗?”张晓伟远远地冲这边嚷嚷,“人那小同志腿多长啊!你们俩大长腿咔咔往上窜,我这小短腿儿不得紧捣腾啊!”

      他一边朝后退一边鼓动着上衣,“哎老秦,你把车停哪了,赶紧的,热死了。”

      等回到车上,堵成疙瘩的路面开始松泛。虽然速度还提不起来,但至少不用老踩刹车了。

      “李东兴带走了?”邢岳依旧坐在后排。

      “嗯,”秦鹏一边开车一边说着,“不过也关不了多久。说是隔几天就得去趟医院,晚期了。”

      邢岳没说话。

      “他那媳妇跟了他也是倒了八辈子霉,被打的啊...啧啧。”估计刚才在楼下他从那几位热心大姐那没少听八卦。

      “家里啥啥都败光了,房子也卖了,据说连孩子上学的课本啥的都卖废品了。媳妇想离婚,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带着孩子跑了。”

      “说是他之前已经跳过两次了?”张晓伟侧过头问。

      “嗯。这不是查出得癌症了吗,没钱治又没人管,这才想起去找那娘俩回来。人媳妇早看透了,不想回来,他就闹跳楼。第一次还真给他媳妇骗回来了,结果没咋地又打起来了。”

      “操,这人没救了。”张晓伟忿忿地说着。

      “第二次他又闹,人媳妇就再没上当。不过最后还是给他找着了,连拉带扯的给人往回拽。也是他现在身体不行了,支巴一会儿就虚了,娘俩这才又跑了。然后就再没让他找见过。这不今天才又闹起来了。”

      “哼,瞅着吧,他消停不了。”张晓伟不屑地撇着嘴,“要我说他就是作死呢。下回再跳也甭管他,让他跳。我就不信了,要是他真敢跳,权当是为民除害了。”

      “哎我可告诉你啊,这话也就在这车里头,出去你小子嘴上可多个把门儿的。要是被群众听见,非投诉你!”秦鹏总担心张晓伟这虎玩意儿挺大个嗓门出去乱说话。

      “嗐,我知道,你当我傻啊!”

      “你以为你奸啊?”

      邢岳斜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逐渐抽象成色块的风景,听着前排的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没什么营养的闲聊。

      各种颜色渐渐被速度拉扯成线,耳边的两个声音也开始模糊。像是进入了另一重空间。

      邢岳处理过不少跳楼的案件,以至于已经说不清是这些案子找上了他,还是他主动靠近着它们。

      对于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他渐渐总结了一些经验。其实说经验也不准确,只能说是一些看似有着某种共通性的数据。

      就拿李东兴来说。

      选择在周末正午的人流高峰时段,如此大张旗鼓地登上楼顶,邢岳就有很大把握他并不想死。他的行为大概率只是源自一次未经任何深思熟虑的冲动。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死亡的边缘,却从未想过要真的跨出那一步。

      反观那些决定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大地的人,往往会选择在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下来以后。

      可无论坠落前如何安静,随着那一声闷响,沉寂都会被打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昨夜流逝的那个生命不过是今天午饭时的一段谈资,或许撑不到下午就没了热度。

      粗粝的大地注定掀不起任何涟漪,只有被鲜血浸染过的那片土壤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在想什么?打算向这个世界宣告什么?可曾后悔过?活着的人都无从得知。

      就像邢逸清,曾经的省公安厅副厅长,在那个初秋的寂静凉夜,轻飘飘地迈出了那隔绝生死的一步。

      究竟是为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想过自己的儿子么?

      他犹豫过么?他害怕么?后悔么?

      这些注定无解的问题无休无止地困扰着邢岳。

      一瞬间而已,人就没了。十八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清,老爸就消失了。

      他试图从一组一组惨烈的数据中寻找答案。数据是诚实的,也是冷酷的。它们不会说谎,却也忠诚地守护着主人最后的秘密。

      再说回李东兴,选择了自己家的楼顶。

      或许他根本没多想,毕竟这儿最近也最熟,反正他根本也没打算跳下来。

      至于是七层还是九层,无所谓,效果都够。

      可邢逸清呢?选择从公安厅那座五层办公楼的楼顶跳下来,也是因为就近吗?邢岳不信。

      他只知道,五层楼这个高度有些玄妙。可以生,可以死,还可以生不如死。

      “邢哥...邢哥?”张晓伟的呼唤强行把他拉回到现实。眼前不再是漆黑的夜。还是那个三十六度的大白天,车窗外阳光耀眼。

      “你电话响半天了。”张晓伟有些奇怪地提醒着他。领导这样走神的时候可不多见,魂儿明显没在三次元。

      邢岳搓了搓脸,赶紧掏出电话。

      “喂。”几乎在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他就恢复了状态。

      “嗯。”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们现在就过去。”

      一听这话,车里的两个人就知道又有事儿干了。

      果然,挂了电话,邢岳冲着秦鹏说,“掉头,去武义路长青大厦。”

      前面眼见着就到分局大门口了,秦鹏二话不说,猛地提速,然后车头朝门里一扎,迅速掉了个头,随即便汇入了对面的车流。

      “邢哥,啥情况?”

      “有住户报案,说长青大厦一间公寓内有很浓的臭味,今儿天热,尤其明显。物业又联系不上业主。”

      “完,完完!”张晓伟两手一摊,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他痛心地摩梭着身上的T恤,“我这昨天过的水儿,今天刚穿上,都没等到打折,又要废。”

      秦鹏瞥了他一眼,“矫情劲儿吧,说得跟你有多洁癖似的。”

      “这跟洁不洁癖有关系吗?就我再埋汰,那臭味也不能当闻不见啊,洗都洗不掉。”

      “唉,”张晓伟一声长叹,“可惜了我这限量款,五百多块呢。”

      “多钱??”秦鹏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不到六百。”

      “就一短袖??”秦鹏还是不能相信,趁着红灯的功夫揪了揪他胸前那花里胡哨的一堆图案,“这上面乱糟糟的都啥玩意...大扑棱蛾子?就这玩意你花了小六百块钱?”

      “啥大扑棱蛾子啊!”张晓伟把他的手掀开,“这是纵横银河系的机械翼展,是科幻,高科技,懂吗?”

      “烧包!个败家玩意儿!”绿灯了,秦鹏又踩下油门,“我要是你爹,就狠狠揍你一顿,然后让你光腚!”

      张晓伟哈哈地笑起来,“我说老秦你这思想有毒啊,与时俱进点儿行不行?你要就这么管你儿子,那小烁得多可怜啊。”

      说着他又回过头去看邢岳,“邢哥你说是不...”

      “哎...哎!邢哥,你,你这啥时候...”张晓伟目瞪狗呆。

      “不是,邢哥,咱不带这样的好不好!你这也太过分,太气人了!”

      看着后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下了自己的衬衫,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件黑色T恤,正往身上套的邢岳,张晓伟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傻逼了。

      邢岳整理好T恤,就只是靠在后座上笑。

      既然张晓伟已经意识到是自己傻逼了,他也就不废话了。

      秦鹏扫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就嘿嘿嘿地,乐了足有五分钟。

      这是邢岳的一个习惯。在车上扔两件旧衣服,碰上特别“刺激”的案子就提前换上,然后大不了一扔。后来旧衣服用完了,就买了一打一模一样的黑色T恤。不过这也就是夏天,等到了冬天就全凭毅力了。

      到了长青大厦楼下,邢岳看见局里的法医车已经在那了。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把他们三个一路带了上去。

      长青大厦一共有二十八层,属于高级公寓性质。被报案的那家在十二层,业主几年前就把房间租了出去。现在业主和这个租户都联系不上。

      才一出电梯,那股熟悉的,又永远无法适应的味道就直窜头顶。秦鹏不怀好意地扯了扯张晓伟身上的大蛾子,张晓伟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1209室的门敞着,能看见法医和痕检人员忙碌的身影。

      邢岳没急着进去,先是在长条形的走廊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又研究起电梯口的摄像头。

      “小邢。”里面忙差得不多了,法医老吴出来看见了邢岳他们,就主动过来打招呼。

      “哟,吴总,今天您亲自到场啊。”邢岳没想到今天负责现场的,会是分局乃至整个市局法医界的天花板,老吴同志。

      不过瞄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面容苦涩的年轻法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就见老吴耷拉着眼皮,朝身后斜了一眼说,“啊,带这两位小公主出个现场。”

      老吴是局里出了名的刚。

      最为被大家传颂的名片场就是,他曾经左右手两把解剖刀,冲着门外一堆催尸检报告的人说,“都别逼我!给我逼急了,我就往这解剖床上一躺,给你们来个现场教学!”因此大家都亲切地叫他一声吴总。

      两人也打过好几次交到,彼此印象都挺不错。

      “怎么个情况?”邢岳一边问,一边随着老吴和两个年轻法医返回屋内。

      这是个十分敞亮的大开间,连着带落地窗的阳台。此刻光线很足,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滤去了温度,只留下了一屋子的明媚。

      也正是这不合时宜的温柔气氛,让仰躺在地上的那具女尸更显诡异。

      “你,说说吧。”老吴指了指公主一号。

      一位年轻的小法医急忙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哗啦哗啦往前翻着。

      “死者女性,年龄大概在二十二岁左右。综合尸表状态,室内温度等因素,死亡时间初步推断为一个星期以前。”说到这他偷瞄了老吴一眼,见他没反应,又盯回笔记本,“死者无出血性外伤,考虑到颈部有明显扼压痕迹,初步判断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小法医又瞄了老吴一眼,“死者下|体有撕裂伤,但阴|道内提取不到精|液,怀疑生前遭到猥亵。另外死者身上无捆绑约束痕迹,无挣扎抵抗伤,因此我怀疑为熟人作案。还有...”

      公主一号又开始翻笔记本。

      老吴掀起眼皮,看着公主二号,“你给补充补充?”

      公主二号更紧张,一边翻笔记本,一边又去看尸体。

      “行行行行,”老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还翻呢,该记的都不往脑子里进,笔记本上它能有吗?”

      “你怀疑你怀疑的,这里头需要你来怀疑吗?尸检都没做,你怀疑什么怀疑?作为法医的职责是什么,还得跟你们说多少遍?”

      “吴总啊...”邢岳看两个小法医挺可怜,想帮着劝劝。毕竟屋里又是刑警又是痕检的,当着这么多人,俩小孩儿不要面子啊。

      可老吴明显谁的面子也不打算给,继续疾风骤雨,“死者耳后有皮下出血点,嘴角有细微开裂你们记了吗?口腔查了吗?胸骨有轻度塌陷,你们那笔记本上有吗?没有精|液就是生前遭到猥亵?谁教你们的?我教的?”

      俩小公主瘪着嘴,脸都青了。

      “去去去,外面等着去!”老吴终于给俩人撵走了。

      “吴总啊,你这也忒严厉了点儿,给人小孩儿自信心都打击没了。”看着那一对灰溜溜的背影,邢岳有点于心不忍。

      这时老吴才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他们啊,就是太自信了,自信过了头!”

      “总觉得自己理论挺强,天天给我叭叭高科技,实际上手就毛毛愣愣,还没怎么着呢就有结论了!这不是误导刑侦方向吗?跟他们都强调多少次了...”

      “干这活就必须得细,心得静!经验是一方面,关键是态度。沉不下去,总在上面漂着,那能行?”老吴满腹的恨铁不成钢。

      “眼瞅着要退休了,我是搜肠刮肚地想教,他们倒是给我学啊?”

      “吴总你消消气儿,得给人点儿时间,谁不都是打这么过来的?当年我师傅也没少损我啊。”邢岳把腰一叉,站了个大八字,学着当年自己师傅的口气,“你多牛逼啊!地球还能装下你不?你咋不上天呢?”

      老吴难得一笑,可看起来还是相当严肃,“老郑当年那点小心眼儿我还不知道?抱怨局里硬塞给他一个牛哄哄的秀才徒弟,说除了能祸祸小姑娘还指望他干什么呀?成天跟我们装模做样,唉声叹气的,不就是想显摆他徒弟比我们徒弟都强?”

      “后来看我们服软了,他这才美了,承认自己是捡了个宝儿。”老吴又看了眼邢岳,“不过你师傅也没少念叨,说怎么也想不明白,放着那么多牛逼地方你不去,为啥非窝咱们这一线当个刑警?”

      “嗐,”邢岳摸了摸鼻子,“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这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呗!”

      “你小子...”老吴摇了摇头,“那什么,死者的死因那俩玩意没说错,基本可以确定是机械性窒息。具体的等尸检报告出来,我让人给你送去。”

      “好嘞,谢谢吴总。”

      “那尸体我们就拉走了?”

      “行。”痕迹检验那边也完事了,尸体就可以带回去做进一步尸检了。

      老吴一声招呼,门外候着的俩徒弟麻溜地进来,把尸体抬走了。

      邢岳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今天有点不在状态。

      或许是因为天热,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不流通,死亡的气场凝滞不散,又或许是因为方才吴总的那句话。

      为什么非要回来当这个刑警。

      为什么?

      他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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