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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终绝(四) ...

  •   第二日,我离宫。颖儿在宫门远处挥手作别,我知道,这是他的安排。
      新帝念及我们侍奉先帝多年有功,特赐恩旨,嫔妃中居高位者,可暂不剃发,居感业寺之内的崇圣宫。
      我一身素衣入寺。正值早课,听得一众僧尼诵经呢喃。我一路走过寺中的苍松翠柏,几乎不见任何生动可人的颜色。
      屋中器物尽简,只有一桌一榻。我换上粗布灰衣,不施脂粉,似乎已与从前永诀。
      也许我该感谢新君的仁慈,我可暂时留住这满头青丝。好让我到地下再见陛下之时,不必真如僧尼一般粗鄙。
      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惧,这空荡荡的屋子,满目青灰……竟然全无一个暖心的所在吗?
      几日过后,我拜见过住持,学习着佛礼,似乎已经了却尘缘。可我全然不想打开任何经卷,亦不想抛开我的尘世。
      就算崇圣宫原是感业寺中的经阁,还有些典籍打发时日,可我提不起精神,总觉朝夕难捱,度日如年。
      我终于见到了汀若。她已剃去满头的青丝,再不复昔日的神采。才几个月,她的手臂粗糙,几处皴裂,想必,她那日所言能依的神佛,并不能让她心静,反而苦痛更深。
      也多亏了汀若,我能有一丝安慰。可她给我带来青玉已死的消息,又让我喘不过气来。
      青玉不愿剃发,曾拼死一争,又出言不逊,被以寺规杖毙。
      她的确有过不该有的痴念,也因曾有册封而光耀门楣。可如今已了,我仍然不知她的心意。无论羡慕荣华,还是真心爱重,或是迫不得已,这样度过一生,是不是太过遗憾?
      可一切都晚了。且死去的,不止青玉一人。我见到来去匆匆,两眼无神的僧尼,数月之间,那窈窕之姿,已如阴间傀儡。
      我忽然想到那年在游殿中一同守陵的女子,似乎也有如此绝望。可到了夜半,还有穿上华服,自顾自怜的时候。更有期盼,为那一线生机,不曾放弃收拾容颜,也不曾放弃希冀。
      而出家,似乎比守陵还要残忍。我们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我们,连心也不知往何处放置,更不知未来的自己将向何处。
      为先帝超度亡灵,此时几人能有此心诚?研读经文,佛法无边,何人才能有此慧根,修成正果?我们中的大多数,无非都只有一些卑微的俗念。
      我虽不必如汀若一般做寺中的粗活,但也不能在白日里缺席经课。日日长跪,常在佛堂。那长燃的明灯,周遭的佛器,照不进我的心扉,反而一次次照出我心中的孤寂。
      夜晚,我捧着《翦桐》、《步玉》呆坐。不停地翻起在九成宫陛下手把手教我写下的《乐毅论》,仿佛才能找到一点内心的平和。
      可这字,也因不合寺规而离我而去。《翦桐》、《步玉》两集,多有闺情,不净身心,也被焚毁……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婕妤徐氏、充容徐氏早已不存,只剩一个空留的法号,和一个空洞之身。
      我的泪已尽。
      陛下,你可知,此处,已把惠儿消磨殆尽吗?我甚至无法,又无力燃起对你的想念和情思,连用一诗一物聊寄,都不复存。
      陛下,你可能知这一切吗?你若在天有灵,能否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哪怕在今夜来到我的梦里……给我一个心灵的处所,给我一丝安慰?
      一夜,空等。另一夜,仍是空等。日日夜夜……我几乎再也见不到与你有关的影子。你已全然抛下我,任我留在这万丈深渊吗?陛下……这是你的执意吗?要让我如此难过……
      一日,诵经,又一日,诵经。手中捻过的佛珠,一粒一粒,好像已浑然不知人世的春秋。笔端写下一首一首陛下的诗文,又立即将一切化为灰烬。
      夜色幽幽,我在薄衾之中惊惧良久,听外面凄寒的风声,似有寒鸦啼鸣。那许久不再出现的梦幻,终于姗姗而来。
      他像从前一样拥我入怀,用宽厚而坚实的肩膀把我紧紧拢住,“惠儿……你受苦了。朕不该让你来这儿,朕该让你永在身边……”
      “陛下,你带我走……我不怨辛苦,也不恨艰难,只恨我连思你念你都再无寄托……我可以孤苦,可以备受煎熬,可若要让我永远斩断对你的情思,我却是不能……”
      梦里的他比以往都要动情,给我的感觉比往日都要温暖:“不要……惠儿……你不要。就算朕再自私一次,想永远拥有你的这般情思可好?”
      “可这里,一切冷漠。我找不到你的痕迹,找不到你的踪影。那些暮鼓晨钟,无一不在夺去我心头的最有一点拥有。陛下……我怕,我怕我有一日成为枯木死灰,我还如何去昭陵与你相见……”
      他吻着我唇,吻着我肩头的伤痕,吻过我那一生的残缺。“惠儿,朕想你了,深深地想念……可若相隔多年再见,朕和你,都还要久久的等。那心愿,那死生一处的心愿,会不会从此消散,变成相见无期……”
      “陛下……”我失声唤他,又在恍恍惚惚中醒来,他的脸庞忽然又浮现出来,很快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只感觉到心口灼烧般的疼痛。“心愿,心愿……” 我仿佛听到了这来自另一世的呼唤,反反复复地念着,声声呜咽。
      我的陛下已永不复生。他因何来此?
      我在冷夜里坐起,握住被角,细细地回想了许久。也许,是我该真正面对自己,也是该真正面对陛下心意的时候。
      直至严冬。
      我时常眩晕,身子也第一次疼到彻骨,那种疼痛在我的五脏六腑蔓延。我感受着与陛下当年近乎一样的折磨。我已无法长跪诵经,每日竭尽所能,只能修一课。
      汀若日日来看我,见我瘦削至此,她只有垂泪,“姐姐……你何必自苦?”
      “汀若。我并非自苦,只是生了病……”
      “姐姐虽在寺中,但毕竟曾是宫中贵人,若有病痛,求医问药还是能的。”
      “我这病,是积年旧疾。我自己知道,怕医治也是无用。”
      “姐姐一向康健,何曾有过旧疾?”
      “那延年的丹药,我曾与先帝同服。在宫中时,尚有御医调理,清些余毒。可如今,怕是积得太深,不能了……”
      汀若泪如雨下,“姐姐,原来你这病也是为了先帝而生。我倒不知该从何处劝你……”
      我艰难一笑:“不需劝的。也许这是真正的完满,对于一场深爱来说。”
      我拿出一沓儿诗笺,递给她,“昨夜写了半宿,只写了这些。这诗,在寺中不能多留,你且去送给春平,他大抵今日来寺中送宫里的赏赐。”
      汀若拿着一读,泪水更溢,“姐姐一生才高,诗赋骈文数百,为何只留下这些?”
      “多则无益,够了。”
      “为何?姐姐为先帝写过那么多,两情缱绻也好,情意深重也好,深怨断肠也好……为何只留下几首奉诏相和?”
      “那些,不是已化成灰烬了吗?我也不必再补上……何况,深情一度,冷暖自知,何必留给后人。”
      “姐姐……你莫要太难过才好,若能好起来,还有很多时日啊!”她伏在我的怀中,久久不起。可我也无力相扶,只好说道:“快去吧……别耽搁。如今这病,就算我想好起来,怕也难了。”
      汀若哭着跑了出去,将我的诗笺交给春平。我微微地闭上眼,在心中默念,“陛下……我并非不愿为你殉情,只是迟了些……”
      几日后,寺中说有贵客来访。我数日不起,体力难支。还不曾梳洗得当,新君就已踏进屋门。他一身圆领襕袍,乔装而来。其实,我只是在诗笺中告诉他我的选择,不曾想到他会真的亲自前来。
      “陛下……”我欲要行礼,却连这点力气也无,只被他伸手拦住。
      “姐姐,这才多久功夫,你怎么就……可找人瞧过了?”他满是心痛,一味将我扶到榻上。
      “寺中倒有大夫,可这病,他们如何能瞧出缘故?”我苦笑道。
      新君摇着头,唤了御医进来。谁料那御医方才进门,见我如今的形容,竟是老泪纵横。他上前按住我的脉息,手却颤抖不止。
      “充容……哦不,娘子这病……”他拭着眼泪,半晌才道:“与先帝如出一辙,是那年丹药所致。先帝体弱,撑了一个多月。娘子身子好些,也就……也就一年半载。何况娘子哀伤过度,忧思难已。只怕……哎!”
      新君也知是这样的结果,无非是请来御医得些心安。他一声长叹:“多谢御医,你去吧,我和娘子说会儿话。”
      我又复而躺下,看着他坐在我的旁边。“你怎么还会再来呢。我不是说,我志在此,让我静静离去便好。”
      他的眼泪也忍不住,扑簌流下。他知道他已无法留得住我,也许只是想来看看,想让我走得不那么孤独。
      “你梦到父皇了?他怎么说的?”
      “他只说念我,没什么别的。不过,这寺中数月,我才终于敢面对他的心愿。这才是他的旨意。我们也许都猜错了。或者,我们都猜到了,只是都不敢面对……”
      “这是什么心愿?!若真是有,那也不过是私心或权术,你又何必再付深情?”他本有情急之意,此时,却也说得平和而深重。
      “我知道。可我一生,自写下‘千龄兮此遇’,就注定是他。何况也曾真的美好。那丹药,倒是神来之笔,竟让这一切浑然天成,又似乎不那么悲泣……”
      “姐姐……”他这般深沉的唤我,好像用尽全力。可在我听来,却宛若他年初见。也许,他当年就是这么叹惋的,只是不曾想过,一路走到今日的永别会经历这么多风雨,什么都没有逃脱。
      “我本就在昭陵侍奉过,此去,不会更难。”我本想故作淡然,可他听后泪更如雨……
      “对了,新的年号是什么?”我再无力安抚他,便轻声一问。
      “永徽。”果然,他收起悲泣,渐渐平静下来。
      “永徽。”我念着,努力一笑,“永是长久,徽是仁美良善之意,真好……”我用目光送上我的祝福,愿他能在他的永徽中吉祥顺遂……
      过了一会儿,他取出一张纸笺,说道:“姐姐,你听。”
      “太宗嫔妃徐氏,名惠,生五月而能言,四岁诵《论语》、《毛诗》,八岁好属文……”
      “你这是……”我挣扎了起来,“当朝之君,怎能轻易翻看史书?”
      “这是前朝史,怎么不能看?再说,如今你又要远去,我既然前来相送,总得有些不同。”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感念于他的心意,可我连谢他一谢的力气也无。他一字一句地念着,我也清空了我的脑海,只跟随着这一切,重新走过我的一生。
      “太宗闻之,纳为才人。其所属文,挥翰立成,词华绮赡。俄拜婕妤,再迁充容……”
      我想到那平静温柔的岁月,他在我的身边。我亦伴他走过多少风景,有过险滩,有过崎岖,更多的是相守,纵然留有遗憾。
      若问我是否值得,此生是否真的圆满。我不曾后悔,却也没有答案,或者亦不愿作答。不过,我已开始期盼,能快些在昭陵与他相见了。
      “及太宗崩,追思顾遇之恩,哀慕愈甚,发疾不自医。病甚,谓所亲曰:‘吾荷顾实深,志在早殁,魂其有灵,得侍园寝,吾之志也。’因为七言诗及连珠以见其志……”
      我的眼泪仍在,从未停歇。‘志在早殁,魂其有灵’,是我在交给新君的信中所写。也许后人在史书上看到,也会为我和陛下的这场相爱而感动吧。也许后人会因此而猜测,我究竟为何殉情。其实只在陛下的心,和我们的一生是真的心意相通。
      永徽元年,徐惠卒,年二十四,追赠贤妃,陪葬昭陵石室。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终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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