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短篇合集》玫瑰锅子

8、野

　　01

　　春雨绵密，人也懒散。

　　唐山泽靠坐在床边的竹椅上，随手拎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他身边的唐琛凡像影子一样飘忽，步履无声地凑近，在唐山泽的手指碰上矮几上的茶杯时，提起茶壶。

　　澄碧的茶水流畅地注入杯子，在人端起时恰好七分满。

　　唐山泽刚刚把杯子凑向唇边，忽然一顿，眼中带了些笑意，抬头时屋门恰好被推开。

　　陆渴三步并作两步跨来，急匆匆地去吻竹椅上的人。

　　良久，唐山泽微微气喘地环着陆渴的脖颈，抬起下巴示意一旁的刻漏，轻笑着：“三天，太迟了。”

　　“但一个不留。”陆渴抬眉歪头，凑近一步：“可有赏赐？”

　　“赏赐？”唐山泽笑着去吻他的鼻尖，“我随便一个师弟都比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卡着膝窝和后腰抱起。

　　“是吗？”陆渴贴了贴唐山泽的额头，抬眼却对上了缩在窗边一脸无辜瞪大眼睛的唐琛凡，于是整个人僵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唐山泽轻咳一声，刚想示意唐琛凡可以暂作休息时，窗口探进个脑袋。

　　然后他就那么看着唐琛凡条件反射一样，一个肘击磕上那人的脑袋，然后撑着窗台跃出，两三下把人反剪压在窗台上，抬头看向自己。

　　“嘶嘶嘶嘶疼——”那人抬起脸，额头上红红的那一大块因为皮肤过于白皙而格外显眼，可面上却笑眯眯的，“师兄——”

　　陆渴一僵，在唐山泽的挣脱下把人放下地。

　　唐山泽抬头恢复成面对小辈那副沉稳的模样，冲唐琛凡点了点头，于是人松了手。

　　那人从窗台翻进屋子，可怜兮兮地站在窗边，明明长得高高大大的，却像个罚站的小孩。

　　陆渴难得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不是说了直接去‘茶楼’，跟到这里做什么？”陆渴走到唐山泽身边，试探地把胳膊放上人的肩膀，却被一拐子顶开了，只好忍着暗痛没好气地看向窗边，“陆野？”

　　那人笑眯眯地抬手：“队长不给银子。”只是额上慢慢鼓起的肿包为那个本应该纯洁无瑕的笑容添了几分滑稽。

　　接过被人砸来的荷包，陆野嘻嘻一笑，挥了挥手，跨上窗台后又回头：“师兄师嫂你们继续，继续。”

　　然后跃向窗外，冲仍然乖乖站在边上的唐琛凡眨了眨眼睛，消失在屋外的密林里。

　　“教里的。”陆渴简单为陆野定了性，然后单手揽着唐山泽走向竹榻。

　　唐山泽依着他的力道，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轻笑着：“年轻人，性格憨直，挺好的。”

　　陆渴轻哼一声：“性格憨直？”

　　性格憨直，嗯。

　　窗外的唐琛凡依旧站得板正，却习惯性地开始解读唐山泽的话中深意。

　　就是脑子不好。

　　然后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

　　02

　　目标的血溅上了面具，身体也还是温热的。

　　唐琛凡轻轻试探了一下人的鼻息，虽然面色冷淡，双眼中却有些迷茫，木木地盯着远方发呆。

　　自从先生有了别人，就没这么需要他了，而且似乎很多时候，他的存在是不合时宜的。

　　唐琛凡蹲在尸体边上，手指无意识地去揪扯地上的草叶。

　　可是先生身边是他唯一的归处了。

　　唐琛凡就这么在一具尸体边上神游天地，丝毫没有意识到有块草地快要被他揪到秃噜皮。

　　当他就快要把自己的过去追忆了个遍的时候，忽然整个跃起，猛地抬起弩，浑身紧绷着。

　　“小护卫——”茂密的树尖探出个脑袋，笑眯眯地看向他，“你也在这儿呀。”

　　唐琛凡逐渐软和下来，放下了一部分戒备，他看着从树叶间隙探出个脑袋的笑嘻嘻的人：

　　脑子不好。

　　头上沾了一片树叶。

　　而且脑子不好。

　　唐琛凡面上不显半分，只是淡淡对忽然出现的陆野点了点头。

　　陆野轻巧落地，揉了揉脑袋，弯着眼睛，一张脸蛋漂亮又无辜，要是没有脑门上的那个大包就更好了。

　　叶子还没掉。

　　唐琛凡绷着脸，盯着他脑袋顶上的那片仍在招摇的树叶发愣，也不做声。

　　“你出任务啊？”陆野从口袋里摸出只野果，无所谓地用袖子蹭了蹭，然后递给唐琛凡。

　　唐琛凡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黄色果子，端着弩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陆野冲他眨眨眼：“小护卫帮帮忙，求你别告诉我师兄在这见过我。”

　　唐琛凡猛地想起来这人好像是陆渴的师弟。

　　他飞速思索着着，迅速将“先生在意陆渴”与“好好照顾陆野”之间连了十多条因果关系线。

　　于是犹豫着点了点头，把弩挂在腰上，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避开陆野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然后咬了一口，含糊地冲着陆野点了点头，只是还没点到第三下，整张脸便紧紧皱在一起。

　　好酸！

　　唐琛凡狠狠抿着唇，把那个龇牙咧嘴原地打滚的小人关在看似淡定的面皮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睁开眼，还是不吭声，只是看着陆野，像是在说：“你还有事吗？”

　　03

　　陆野觉得唐山泽的小护卫有点呆。

　　而且小护卫每次都会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看他。

　　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唐琛凡这种错觉。

　　陆野碰了碰脑袋上的包，半躺在树干上，手里抛着个刚刚摘下来的野果，啃了一口便丢了——又酸又涩，何必折磨自己。

　　他今日从‘茶楼’——九窟据点的代称，出来躲清闲，寻了块清净地方。

　　陆野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起来队长给他布置了个什么任务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

　　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余光处银光一闪，便瞄见树下原本正在走路的行人一个趔趄后倒地不起，身下慢慢有血迹淌出。

　　陆野挑了挑眉，侧了个身子撑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天天影子一样跟在唐山泽身边的小护卫身形鬼魅地凑上去查看，随后像只蘑菇一样蹲在尸体边上发起了呆。

　　小护卫真好玩。

　　陆野舔舔唇，刚刚试图挪动一下，就见唐琛凡一个跃起，面向自己的方向。

　　看着他警惕的眼神，陆野觉得有点好笑，于是从密密层层的叶片间探出头，打了个招呼，随后把口袋里本来想拿回去欺负师妹的最后一枚野果递给了唐琛凡。

　　他看着唐琛凡抿着唇挤着眼睛的模样，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包。

　　嗯，算是还了那“一拐之仇”。

　　陆野从怀里摸出包蜜饯，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唐琛凡的唇瓣，稍稍用力将那一小块梅干抵进人的齿间。

　　只是拇指还没来得及离开小护卫被微微掰起的下颌，陆野就觉得自己被猛地推开，他看着刚刚缓过来便试图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唐琛凡，歪了歪脑袋，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唐琛凡警惕地看着陆野，也没有吐出口中的东西，似乎也明白如果是剧毒自己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蜜饯。”陆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把那个小纸包摊开给唐琛凡看，小护卫才犹犹豫豫地嚼了两下，甜腻的果干味道充斥于唇舌间。

　　陆野托着腮蹲在一旁，看着唐琛凡垂着眼睛专心嚼着嘴里的东西，时不时还偷偷瞄自己一眼，勾了勾唇。

　　不过他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此刻袭击，绝对会被射成筛子。

　　唐琛凡是血肉场上滚过的。

　　但是，啧，真的很呆。

　　陆野扫过唐琛凡还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啃了一大口的果子，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眼含笑意。

　　04

　　陆野脑子不好。

　　唐琛凡替他解释着，不然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人明明不会武还要硬接任务。

　　唐琛凡看着面前笑眯眯地再一次请自己帮忙的陆野，迟疑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先生或许会高兴的。

　　而且他很习惯了，先生也不很会武的。

　　唐琛凡吸了吸鼻子，伸手接过陆野递给他的任务单子——取一百颗野猪的心脏。

　　唐琛凡有些纠结地看了看陆野，又低头看了看单子。

　　他不理解。

　　他没听先生说九窟开展新业务呀。

　　啥时候杀手组织不管杀人改杀猪啦。

　　“队长说最近年关，要清单，但是我不会武，所以派我做这个。”陆野瘪瘪嘴，配上额头上的大包，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但是野猪也不怎么好相与，刀都砍坏啦。”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后的弯刀拿下来，给面前的小护卫看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

　　唐琛凡也没再多想，提了弩示意陆野跟上。

　　唐家堡坐落于群山之间，山间云雾缭绕，林涧潺潺，丛丛紫竹拔地而起，更显幽谧。

　　所以环境很好，野猪很多。

　　杀猪应该不比杀人难吧。

　　唐琛凡迟疑着调整着弩弦，看着不远处的大块头，虽然犹豫，但手臂稳稳当当地架起千机匣。

　　他虽然一直照顾唐山泽，但是也没怎么沦落到需要在野外过夜的地步，而唐山泽本人吃穿用度无一粗糙，他自己虽然并不在意这些，但是仅仅只是唐家堡发下的份例也算得上精细了。

　　所以向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唐琛凡也不能说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

　　不过应该比陆野要好很多。

　　他一边想着，一边稳稳当当架起千机匣，然后就看见那平日能刺穿人胸膛的弩箭戳在野猪的身上被猪带跑了。

　　唐琛凡端着弩箭僵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要追上去。

　　05

　　陆野把骗师妹用的单子拿出来逗小护卫玩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把笑意闷在胸腔，努力不颤抖。

　　他看着放下千机匣的唐琛凡从靴筒里摸出两把匕首就冲上去砍，整个人连背影都带着点气呼呼。

　　于是便看似闲庭信步地跟在他身后，以免人不小心受伤。

　　陆野斜睨着自己的刀，弯了弯唇角，然而笑意不达眼底。

　　这对刀砍的当然是人头。

　　而且有个凹陷还是属于他师父的。

　　陆野紧了紧握刀的手，抬头便看见小护卫好像已经解决战斗了，正左顾右盼，直到目光触及自己，眼睛一亮。

　　唐琛凡带着点自己也没注意到的讨赏，拖着人生中杀的第一头猪挪到陆野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陆野凑过去看了一眼，不过其实猪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伸手去拉唐琛凡血呼啦擦的手，却被人避开了，然而陆野并没有放弃。

　　他确实觉察到小护卫不喜欢肢体接触。

　　但是他就当作不知道，伸手去碰唐琛凡的手，而唐琛凡似乎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接受他的触碰，所以挣扎的力道十分轻微。

　　好机会。

　　陆野垂眼勾了勾唇，拽着唐琛凡的指尖把人的手拉向自己面前，认认真真用衣摆去抹干净上面的血渍。

　　他一根一根地擦着，把两只手摸了个遍。

　　等到唐琛凡纠结完了准备把他推开时，陆野已经笑眯眯地松开了手，走到野猪边上开始进行拆解。

　　陆野看着乖乖坐在火堆旁啃猪腿的唐琛凡，深夜一样的眸子染上些温和，他见人一边吃一边怀疑地偷瞄自己，好像在怀疑着什么，就停下了还在削肉的匕首，故作委屈地眨了眨眼：“我做不了别的，只能在野外的时候帮兄弟们烧火烤肉了。”

　　小护卫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一开始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也似乎被这夜色下跃动的火暖化了。

　　啧，真呆啊。

　　陆野托腮侧脸看他，好像越看越喜欢。

　　真的好呆啊。

　　陆野轻笑，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旁的唐琛凡忽然一个激灵，汗毛耸立。

　　小护卫皱了皱鼻子，左顾右盼了一圈，偷偷瞄了一眼陆野。

　　在陆野温和的目光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有一点热。

　　火烧太大了吗？

　　唐琛凡想着，啊呜咬了一口手里捧着的猪腿。

　　06

　　今天是他和这个脑子不好的明教一起在山里乱窜追捕野猪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唐琛凡面无表情地擦着千机匣，背过身不去理会身后那个一直试图说话的明教。

　　他们甚至好像已经脱离了唐家堡的范围。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一直胡搅蛮缠但是笑眯眯的陆野。

　　说什么要顺便散散心，就七拐八拐不知道拐到哪里去啦。

　　唐琛凡抿了抿嘴，有一点担心先生，但是想到陆渴，就把那一些担心往后放了放。

　　他不在，说不定先生也会更自在些。

　　他看了看包袱里的十几颗猪心，和面前这已经被剥皮剖心的野猪，觉得任重而道远。

　　还是要先把任务做完吧。

　　他习惯性地张开手，也等到了被人轻轻牵扯着的触感，并不讨厌也并不令人害怕。

　　唐琛凡一声不吭地看着陆野为他擦干净满手的血。

　　然而这次，这人并没有迅速离开，他盯了一会儿唐琛凡的手，忽然把自己的掌心覆在上面。

　　唐琛凡眨了眨眼睛。

　　陆野将手指一根一根穿插在唐琛凡被他撑开的指缝间，严丝合缝。

　　强烈的入侵感和异样的亲密让很少与人有肢体接触的唐琛凡有些无措。

　　“讨厌吗？”陆野笑眯眯地低头看他，在小护卫沉默着摇头的时候眸中的几分紧张才消散开。

　　唐琛凡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耳边听见的是陆野念叨的“好朋友”什么有的没的，可眼前浮现的却是陆渴和先生双手交握，共伞从外面回家的模样。

　　他耳根一热，忽然用力甩开了陆野的手。

　　然后故作无事地去擦沾了血的匕首。

　　陆野还在对他说话，好像在讲什么故事，唐琛凡继续手里的动作，他其实什么内容都没听进去，只是一直被人关注的感觉实在是有些新奇且令人沉迷。

　　唐琛凡抬头怔怔地去看陆野，而对方在觉察到他的目光时立刻弯起眼睛，就这么笑着注视他。

　　好像唐琛凡一直在他眼底。

　　唐琛凡目光躲闪着避开了这人的视线，去看那漫天星空，他呼气，吐出一片白色水雾，耳尖微微有些热。

　　这次好像没有生火呀。

　　07

　　陆野拦住了小护卫蠢蠢欲动试图去放信号弹的手，拍着胸脯和他保证自己认识路，然后在人怀疑的目光下七拐八拐从林间出来，到了一个市集。

　　“现在回家吗？”陆野笑眯眯地握了握乖乖待在自己掌心的手。

　　“那猪心呢？”唐琛凡还是惦记着任务。

　　陆野轻轻叹了一口气寻了个肉铺。

　　“老板，要一百只猪心。”陆野熟门熟路地招呼着，觉察到掌心握着的手有退缩之意，于是用了几分力气。

　　“哎呀客官，小店小本经营，没那么多呀。”

　　“没事，有多少拿多少吧。”

　　陆野闷笑着接过老板递来的布兜，又牵着人走了出去。

　　十指紧扣，不留一点缝隙的那种。

　　终于到了人少的地方。

　　陆野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便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肩膀。

　　他警觉地转身，眯了眯眼睛，好像是“茶楼”的人。

　　转头便见唐琛凡从地上捡起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陆野一哽，刚刚准备阻止，就见小护卫已经打开了纸团。

　　“你是不是骗我。”唐琛凡涨红着脸，眼中满是不理解的委屈神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的声音并不清亮，甚至因为少开口而显得有些嘶哑。

　　被他展开凑近陆野的纸团上乱七八糟写着：王老板的人头单取消，暂时待命。

　　陆野一僵。

　　他觉得，九窟办事这么粗糙，递送情报都不分时间地点要不干脆解散算了。

　　陆野看着自以为恶狠狠瞪自己的唐琛凡，在难得生出几分罪恶感的同时，更得寸进尺去欺负他的想法也蠢蠢欲动。

　　他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向这人的唇，轻轻凑上前。

　　“是我的错。”

　　然而还没贴上去，便被抵住了胸口。

　　陆野沉默地停下。

　　然而氛围恰好。

　　“先生，先生说，”唐琛凡涨红着脸，好像因为一次只能想一件事，于是就把被欺骗的那点恼怒抛在了脑后，结结巴巴，“好朋友不能亲......”

　　“嗯。”陆野声音轻柔得像风，“那给亲吗？”

　　唐琛凡支支吾吾地，抿了抿嘴，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给。”

　　陆野歪着头看他，乖乖凑过来，眼睛一弯，笑得又乖又甜。

　　“你不要笑。”

　　唐琛凡有些羞恼地伸手去推陆野凑过来的脸，却被人直接把手贴在面颊上，于是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着。

　　陆野垂眸，睫毛遮住满含笑意的眼睛，然后干脆用手扶着唐琛凡的手背，轻轻用脸蹭过去，再慢悠悠地抬眼，眉目无辜可怜。

　　“你不要笑。”唐琛凡喃喃着，却已经不再做无力挣扎，只任他一步一步凑过来，于是最后的呢喃也沉没在二人的唇舌之间。

　　良久。

　　“那么多猪心怎么办？”小护卫狠狠踢了陆野一脚。

　　“......回去给队长补脑吧。”

　　“？”唐琛凡呆呆地眨了眨眼睛，被人拥着肩膀向前走去。

　　二人紧紧贴着，而他自己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

　　陆野笑眯眯的，凑在唐琛凡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人又涨红了脸试图动武。

　　然而他的手被紧紧握着，像是再也不打算分开那样紧。

　　走吧，回家还有很多路呢。

　　陆野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