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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辱斯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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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罢了。”
一直沉默着的陈立平忽然插话进来,说是调笑,可语调中似乎始终有那么点酸溜溜的味道,“凭谁心思活络言谈爽利,也不如九思兄弟这样坦坦荡荡的好,这不,单凭这一点,便已在丞相面前挂了名。”
“这又并非是好事。”
陈闲反驳,“他毕竟才十三。”
“好不好的,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呢。”
陈立平翻了一页书。
他话中有话,听起来并不舒服。
晏初要说什么,却被孟定坤一把摁回到了书桌旁,孟定坤也不客气,按着他的脖子看向摊开的《诗经》,沉声道:“好好看书,便是临时抱佛脚,也得有个抱佛脚的心态才是。别听风就是雨,往后说东道西的多了,你要一一都亲自驳回去不成?”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怪。
如今再想,刚进京都那日,初次见面的孟定坤与陈立平是何等亲近的样子,如今同住几日,却已渐行渐远了。
考前一天,大多人都是没有心思去学习了,晏初也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午的书,到最后竟不如陈立平一句“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儿”扎根更深一些。
不知不觉便已是黄昏了,他刚合书叹了口气,便听房外有人拍门道:“江大人在二楼客堂,你们若是空了,便上楼去与江大人坐坐。”
听不出来是谁,但大约也是这一批的学子。
正巧陈立平与陈闲二人去了外头的铺子,孟定坤也回府上去收拾东西了,晏初看自己身周无人,想着左右在这儿也是消磨时间,倒不如去江大人跟前坐坐定定心,便自应了一声,开门跟在几个学子后头又上了二楼的客堂。
江茂山已换了一身绛紫色绣花鸟的长衫,虽是便服,但与近乎满堂的青白衫子比起来,还是显得华丽富贵许多。晏初身侧一学子低声道:“怪道说你我是微贱白衣呢,你看看这些为官之人,便是便服也不见有一身素白。”
晏初笑道:“白本无过,无非是为官之人更讲究些罢了。”
考前一晚,司士府的人来广轩客栈坐坐,已成了每年的惯例,并不强制,因而也并非是所有学子都会到来。
江茂山坐在太师椅上,将几个学子看了一圈儿。
太多人身上都带了倦气与暮气,大约是考试考多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想要放弃,却又担心错过了下一年的机会,可不放弃,又有太多的热情迎来了现实一盆冷水。平心而论,能走到京考这一步的,这些学子都已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但是,京考是个何其艰难的门槛?
便是六品京官,说到外头,也已是人上人了。
他说来也是天赋异禀之人,可当年京考也考了五年方得中榜,自然知道,这样的日子最是磨人。
而余下不多那些,一眼便看得出是第一次进京都的,眼中的锐气毫不遮掩,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仿佛一切都有可能。
只有晏初不是。
他特地注意到了晏初,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很是平和,既没有倦态,也没有锐气,比起所谓那些书生,更像是个通达世事的智者,得失皆在心中,来去俱无所谓。
并不应该如此。
且不说年龄,便是以他的考试成绩——那样低的诗文分数,眼下也该焦虑些才对。
毕竟定州偏僻,诗文这一门并不算很难。
而京都坐拥天下最好的文人、夫子,京都的学子们也享受着天下最好的教育,以晏初这样的诗文成绩,必是要落榜无疑的。他策论是不错,但策论便是满分,怕也救不回诗文的错漏。
只是不知,倘若当真落榜,这个晏初可还会如眼下这般镇定通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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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初的考场是甲字房第32号舍。
除他之外,其余三人都在乙字房,不算同路。
而且甲字房距离广轩客栈还有一段距离,陈闲甚至与孟定坤商议了半晌,是不是先把晏初送到,他们再折返回来去考试好些,只不过是要早起一会儿,而他与孟定坤都是惯来要早起的。
陈立平笑他们多事,“青州距离京都有百里之遥,九思小兄弟一个人不也赶过来了?那会儿还不认识你们,倘若认识了,你们岂不是要动身前往京都亲自把他接了来?要我说,都是来考试的人了,你们也别操这没用的心,想想策论要怎么写才是正经。”
晏初也笑道:“确也差不了几步,我一人早起便罢了,怎能叫几位哥哥与我一道早起?”
第二日,晏初果然意正言辞的拒绝了他们相送的要求,自己早早起床收拾妥当,只身往考场去了。
只是,他在收拾东西时觉得有些奇怪,刚拿到场券时似乎一切正常,他这几日里担心吃坏了肚子,吃的又都是清粥小菜,并不像孟定坤一样日日鱼羊,怎的这场券上似蒙了一层油污一般,细细摩挲指腹,甚至还能察觉到里头有一些细小的颗粒。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如今考试在即,来不及细细推论,晏初也只得先分了一点心思这场券上,打算且行且看。
天色还未大亮,半蒙昧着,昏昏沉沉的。
路上鲜少有行人,便是零星几个,一看装束便知也是要去甲字房考试的学子。
卯正,行监的夫子们进了房门,过了一刻,才出来两列官兵,开始挨个儿检查他们是否有夹带,然后查验场券放行入场。
看衣裳,这边派的是左执吾卫。
晏初有些记不大清了,也不知道京都是什么时候改派了左执吾卫来做这些事情,但依稀留着的印象中,还是卫尉的人巡查考场的时候多些。
今日的检查似乎格外严格,前头时不时就有一阵骚动,队伍里也有学子小声讨论着,“干粮竟然要掰开查……”
“去年不就把夹带藏进了干饼中吗?要不是被巡查的发现,恐怕就要中榜了。”
“那不算什么,去年那个探花,可不是把诗文抄在了腿根上?还许了贾府的东床快婿,要不是贾二小姐大义灭亲,一张状纸捅到了御前,啧啧啧……”
“衣裳都脱了?”
“有辱斯文!”
晏初听着旁人的讨论,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场券,那上头的一层油污,大约便是为今日此时准备的。
好在队伍移动很慢,轮到晏初时,他面带赧色,将染了羊油的场券递在了门口官兵的手中。
“不好意思,几位军爷。”
晏初抖了抖手中的抱过肉饼的油纸,低声道,“走得匆忙,错装了油纸……这肉饼没吃上,反染了满场券的油腻。”
左执吾卫的人不搭话,只是将他所有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待到翻完了,才略带些嫌弃拈起场券来,仔细核对着上头的姓名、年龄等信息。
“晏初。”
他看一眼场券,又看一眼晏初。
接着确认似的,转手将这场券递给身边另外一个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晏初。”
晏初这才注意到,今日负责门口查验的,也并非只有左执吾卫的人,眼下拿着他场券的这个,虽没穿什么特色好辨认的衣裳,但看五官,便能觉出是宫里的公公。
能劳驾公公到场,如今也唯有皇帝、长公主、太子与冯英四人。
皇帝想来对他也没什么兴趣,太子殿下更是远在原州,倘若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这人还好些,要是冯英……
还不等晏初脑中的念头转完,这公公已将场券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
这动作愈发证实了那层油污并不简单。
晏初在一刹那里屏住了呼吸,心中却觉得侥幸。
幸而孟定坤极爱吃羊肉,而羊油的味道,又是极腥膻的,场券上本来的油污并没什么味道,用羊油压住,此刻看来,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等了好半晌,晏初才听见那公公轻飘飘一句,“进去吧。”
如蒙大赦。
尽管如此,晏初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双手接过场券,又对着几人腼腆笑着,“青州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肉饼,实在是我嘴馋,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32号舍在后几排,晏初在门前站定,左右看了看。
说是一人一间的小屋,却只是左右以墙壁为遮挡,正前方则完全洞开,以方便行监夫子们随时查看。晏初进去放下书娄,双肘撑住书桌,往后瞥了一眼。
左墙角放着恭桶,右墙角则是一床被子,可见考试时是没有所谓的读书人的斯文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睡觉如厕,都需要在旁人的监视下进行,实在是……晏初定了定神,又想,大约行监夫子们也不是愿意的,否则谁想看别人如厕呢?
无论是看与被看,这说到底,都是有辱斯文的事情。
时间一到,试卷就发了下来,第一堂是诗文经纶,晏初最不擅长的科目。
说实话,这题也不算很难,可是晏初琢磨了半晌,依旧觉得不好下笔,面前沙漏已漏了近半下去,可他就连毛笔和墨盒都不曾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