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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曲琵琶弦外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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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可看仔细了?”
江茂山是主行监夫子,一般是不往考试的房舍中去的,只不过是受长公主托付,便总忍不住想要问问晏初的情况。
“不大行。”
巡监夫子摇了摇头道,“我过去的时候,第一题还是一片空白,两眼失神,不像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再等等。”
江茂山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方才十三便进了京都这样的龙潭虎穴,又得长公主殿下多番关照,他是宁可相信,此刻的晏初仅仅是在守拙而已。只是,顺手拿起今年的卷子翻了翻,觉得这所谓的诗文经纶难度并不大,尤其是第一题,不过是填几个《书经》的原句,难不成晏初连这个也不曾熟读过?难道长公主殿下这遭看错了人?
又觉得大约并不至于。
便是长公主矜狂轻骄些,但身边总有心白这么个军师照应。
当年自己屡试不第,亦是心白挖掘,替他引荐了长公主殿下,自己这才又重整信心,从头再来。
只是……
江茂山总是有些动摇。
于微时受人之惠,难免总会将她看得无所不能些,可是,心白当真无所不能吗?
但又想到自己,自己生于京郊,虽少时家中没落,可毕竟也有名师教导,不也一样考了五年?晏初还小,今年才十三岁,而青州荒僻,教育一向是跟不上的,如今来到京都,倘若能心平气和的蛰伏五年,谁知道又会有怎样的造化。
他放下卷子,心中总算又有了一点莫名的期待。
诚如长公主所说,京都混沌久了,他们这些老骨头们确实没了精力再去折腾什么,是该来一批什么都不怕的年轻人,来为苍老而腐朽的京都,带来一点新的活力。
这批年轻人很不错。
除了晏初,他还知道几个,虽不算世交,却也说得上是知根知底,自小便抱负远大,长到如今,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毫不避讳自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很好,很好。
江茂山莫名觉得自己心中有些澎湃,他喝了一口茶,觉得这茶已有些冷了,便干脆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窗外无非是些寻常景致,看了几眼又觉无趣,于是顺手将那张试卷拿了起来,一题一题细细翻阅着。这次出题的是司士府的少吏们,都是些基础的题目,难度约等于没有,恐怕这次考试又得通过策论来拉开名次。
策论……
江茂山又想起来,晏初的策论,仿佛可算得上是上乘。
更难得的是,虽是少年的角度,却常能剖根见底,言辞并不锋利,但又叫人回味无穷,意味颇深。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晏初的文学根基并不扎实,所以用词略显浅显直白,可这也有个好处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如此行文,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便能读懂这策论当中的意思。
这堂诗文经纶只考了半天,到了晚上,行监夫子来收卷,晏初面无表情,双手将卷子交还了回去。
这一门写得磕磕巴巴,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最后一道题,要以“中秋”填词,他思量半晌方才勉强作成,估计最多也就是“合格”的水平了。
晏初深吸了口气,靠着行李坐在墙边,从这里看过去,只见了几根朱红廊柱,在一团一团的深绿淡绯之中愈发惹眼。这样的场景当年是看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京都各个府邸都是这样,也没什么稀奇。可如今再见,便觉出就是这样寻常的事物才更容易叫人触景生情,当年……
总是免不了忆及当年如何。
于是眼神又慢慢放空了。
江茂山从屋子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少年略带迷茫的眼神。
也是,毕竟初战不利,再怎么稳重,也才十三岁,还没到了得失不挂于心的年纪。江茂山笑了一声,将臂弯中夹着的试卷整理好,交给身边的崔公公,“你先回司士府,交代少吏们用叶纸将试卷全都重新誊录一份,然后再给霍掌院送去。”
这是每年都要走的流程,崔度接过卷子,点了点头,知道江茂山必然是又要往长公主府上去了。
“今年为何换了叶纸?往年不都是寻常宣纸么?”
他多问了一句。
“冯大人特意要求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茂山匆匆应了一声。
“年年就京考时候花样多。”
崔度看了一眼手中的试卷摇了摇头。
早上那场券上的油污太重,直至此刻,他都还觉得鼻腔中满是那腥膻又浓郁的味道。
果真是贱民。
就连吃的东西也不见半分高贵。
这会儿长公主府里已传了膳,正叫了几个乐伎来弹琵琶,便听下人报司士府江大人到了,于是长公主吩咐心白再添一双碗筷,“这老头儿,总爱来蹭饭,这么远就知道咱们今儿做了蟹面么?”
“殿下,今儿可是考试的日子。”
心白笑着提醒道,“江大人可是主行监夫子,自然得这会儿才能过来,这已是极早了。”
江茂山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主仆两人议论自己的声音。
这个长公主,身为女子,却有眼界也有胆识,就是不算多么稳重,便是已有了孩子,也总是爱笑爱闹的,便连听个琵琶,也总爱听些嘈嘈杂杂的乡野小调,仿佛在夋族几年,已全然没了半分大楚皇族的清贵模样。
不过爱笑爱闹也好,有长公主在的地方,总不会叫人觉得冷清。
江茂山也笑出了声,他隔着门槛遥遥拱了拱手道:“殿下,老臣可都听到了。”
心白迎过来,带着江茂山过了两扇屏风,笑道:“既听见了,今儿晚上便多吃一碗面,这可是晋州送来的九珍蟹,挑了足有几百个螃蟹,才做得出这一碗蟹面来呢。”
待到江茂山坐下,心白才又问道,“大人这会儿过来,可是晏初怎么?”
“他倒是不怎么……”江茂山沉吟着,“殿下,老臣只是一事不明,这晏初诗文实在是差劲,便是策论有惊世之才,恐怕也不值得殿下对他如此上心,何况今年学子中佼佼者众,自然也不乏两门皆通的英才。”
他顿了顿,“祁王殿下一门死的干净,恕老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年可是左执吾卫亲查,那一门并没有留下什么后来,这个晏初他虽姓晏……”
话说到此时,江茂山愈发犹豫了起来。
他支吾着,“青州距夋族也不算、不算特别远,老臣甚至想,这个……嗯,殿下是否有民间……嗯哼不便相认,于是想了这么个法子,叫他进京都来参加考试?”
江茂山不敢说的太明显,但心白还是没憋住笑了一声,“江大人,您便是觉得这晏初与我们殿下有什么关系,怎么也不看看,这年龄可对得上?”
其实年龄于江茂山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心白已反驳了,于是他也不好再基于这个推论说些什么,只得又将话题引到了考试上,“今年诗文是司士府少吏出的题目,最难的题也不过就是以中秋为题作词一首,殿下,您猜那晏初写了什么?”
“这我倒好奇了。”
蟹面已端了上来,澄黄一碗,蟹香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长公主看了一眼蟹面,又看了一眼江茂山,还是将筷子放下,凑到了江茂山的面前,“他写了什么?”
“意象堆砌,女人口吻,显然是并未领略诗文要义。”江茂山一边摇着头,一边念了几句晏初填的词,“一曲琵琶弦外语,满江明月,数点残红,又是年将暮……大约在这次考试里,是要垫底了。”
江茂山咽了口口水,趁着长公主琢磨这几句词的时候,挑了一筷子蟹面起来,近乎整吞了下去。
他赞道:“还是殿下府上的手艺,自殿下去了夋族,老臣便再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蟹面了。”
“在夋族几年,我也惦念极了这一口。”
几人又说了些旁的闲话,江茂山又道:“说起了,殿下,今年誊录试卷,冯大人为何又叫改用叶纸了?”
叶纸以往并不用来誊录试卷,皆因这纸纹理极细,极其易沾染脏污。
“是么?”
长公主接过茶水来漱了漱口,“我竟不曾听说这事。”
正巧琵琶声停了,她招呼江茂山道,“那日给皇兄请安,看了德善班的新本子,叫《平步青云》的,里头有一支曲极好听,因而就叫她们以琵琶排演,冯大人最爱琵琶,又将逢冯大人生辰,我想把这几个乐伎送到相府上去,江大人,您觉得这支曲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