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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讨公道舐犊情深,乍惊闻欣喜若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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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夜里,整个薛家里外灯火通明,男女仆人来往穿梭不停。一家人聚集在定静堂后边的祠堂中,铺设红桌围的供案上陈设礼器,内盛瓜果鸡鸭,身为长子嫡孙的薛希来站在供案之下负责敲磐,男女依次序上前,向祖先遗容敬香鞠躬。礼毕,一家人吃团圆饭,再相互拜年,长者赐晚辈红包,花厅里热闹一阵子,大家各自回屋守岁了。
穆青梵邀了婉华夫妇和二太太在她屋里凑起一桌麻将,薛希来背了两只手,站在他们身后看牌。济华最淘气,看完婉华的又去瞧薛云来,偏他又聒噪,嘴里没个把门乱支招,那头的蕴华便说:“淘气也有个度,牌都摆在明面儿上了,还玩个什么劲儿?”
济华做了个牙疼的表情,轻轻悄悄地对薛希来讲,“姐夫您瞧,单看我二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那儿缝针线,还道是大姐呢,哪知一张嘴就露馅儿。”说着又低下去几分,“舍得对我凶的,家里边儿除二姐其谁?”
“你可想清楚了再张嘴,”薛希来笑道:“不知道我是哪头的么?”
济华恍然加后怕,顿时改头换脸笑得人畜无害,“那个啥,姐夫,哥,我想毕业后报考笕桥航校,届时烦请您老人家给我写封推荐信,咋样?”
“不咋样。你不满十八,没到报名年龄。”
“所以要请您老人家那个周旋周旋呢,若年岁到了,凭我这一身本领,航校头一个就录取我,就用不着劳累您大驾了不是。”
“话不要太满。你二姐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周校长还是卖她这个面子的。”
济华难以置信,“我二姐现如今已经这般手眼通天了么?”
“不是她手眼通天,她从去年开始给航校捐款,以后每一年航校新增的飞机里,都有她的手笔,你说周校长能不满足她一两个小小需求么?谁又敢收留你?”
……所以说呢,二姐就不该会挣钱,挣了钱就该学别人到处挥霍,捧戏子、买珠宝、跑马场百货公司一掷千金,哪一样都行啊,做什么四处捐款,即便捐款,也应该支助妇女儿童教育医疗,为什么非要跟飞机大炮扯上关系?济华忽然觉得天塌了,什么都无望了。
蕴华今晚穿了件鹿皮绒袄群,她并不去凑那些麻将扑克的热闹,而是正着身子坐在罗汉床的一侧,搬弄着面前的针线藤簸箕,缝一件小孩子的衣服。鹅黄的料子配上天青的边角,生动鲜亮,薛希来眯缝眼瞧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只有巴掌大,难道不是给璟岳的么?
“这是给谁的?”
蕴华瞥了他一下,“你猜?”
薛希来温然而笑,“没头没尾的,我怎么能知道?”
蕴华也笑了,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从面前的藤簸箕里摸出俩红包给他,“你先收好,回头给人。”
一个当是给迦南的,他从宁夏赶回来过年,应该明后一两天能到,薛希来只是不解,“除了迦南,还要给谁?”
蕴华暗暗骂了句傻瓜,仍旧笑,“别问了,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
薛希来还待再问,璟岳被蕊香牵领进来给大家作揖鞠躬,打断了他的话头。只见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对屋里每个人说着毫不重样儿的吉祥话,俏皮喜气又可爱,引得人人稀罕。穆青梵考虑到二太太,若勾起她想念云茜不等于在她伤口上撒盐么,于是等璟岳拜过年,就叫他去蕴华身边玩儿。
二太太愣了愣神,抬头对穆青梵感激地望了一眼。
斗了几十年的老君老臣,似乎已形成双方不去触碰的底线,具体怎么形成难以考究,兴许就在一次次的较量当中,总之,这一刻,二太太领下了穆青梵的情。
那头璟岳跑到蕴华跟前张开双臂,“大娘抱我——”,蕴华只是噙着笑望着,从面前的玻璃丝茶碟子里挑出几根江米条给他磨牙,俯身说了什么,璟岳就颠颠儿去找薛希来抱。
“得咧,大伯与璟岳玩!”薛希来一把将孩子举过头顶。
爷儿俩到屋外玩举高高的把戏,院中万火齐明,烟花电灯彩色相映,落在一大一小的脸上,别有一种光彩。
玩累了,爷儿俩坐回廊下看远处人家的烟火。
薛希来问璟岳,“你大伯娘刚才为什么不肯抱你?”
“大伯娘说过一阵再抱我。”
“她还说什么了?”
“她的肚子里有小兄弟,大伯娘说了,不许告诉别人,但如果大伯问起来,倒是可以说的。”
是这样么?竟是这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顶的烟火璀璨着,屋里的人们欢笑着,而他堂堂一个少将,居然像个被雨淋过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呆呆傻傻地,被施了定术,站在廊子下头一动不动,脸上全是古怪的笑。璟岳被蕊香牵走了,临走前对他说大伯我去喝牛奶了,他茫然地回应嗯,小心火星子。与他一窗之隔的蕴华剪断线头,十二分满意的抚触着小衣服上的绣花儿,直到蕊香悄悄附耳过来,“大少爷不知怎么的,一直站在外边吹冷风呢。”
蕴华心里明白,他一准儿是高兴坏了。放下手上物什出去,路过他身后特意拍了一下,才算解了他的定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细细碎碎,寒夜的冰冷迎面消融。进了榴园,薛希来眼力上佳,只见她闪身进了上房,随即屋里的电灯骤然而亮,窗外射落的第一道光将她的影子打在檐下的台阶上,纤细而脆弱。勾出他千般叮咛嘱咐,不由得三两步,紧跟着也进了屋。
她就在屋子正当中,仰着脸笑,“不是看烟火么,怎么跟过来了?”
今夜的她,唇色格外妍丽,泛着华光,溢着流彩,仰面而笑时宝光照人。大概这就是母性的光辉吧。
他又感又叹,“明知故问。”将她揽入怀中。
“什么时候的事?”
“你糊涂!这还用问我?”
那就是冬至那晚了,本以为还要静待许久,结果柳暗花明。这个孩子来的及时,弥补了上一个孩子的遗憾,兴许冥冥之中上一个懂事的孩子就还未走远,什么时候看见弟弟妹妹平安降生了,他才肯投胎往生。他甩甩头,将自己的奇思妙想丢掉,说来也怪,曾经这么个笃信唯物论的现代人居然也神神叨叨起来。
战场上厮杀,生死转瞬之间,他也没有乱了心神,眼下却因为惊喜过度,难以自拔。
“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好孩子,完全继承她母亲的美貌智慧和好脾气。”
蕴华埋首在他怀里闷声笑个不停,“好脾气?大少爷确定说的是我么?”
他忽然严肃起来,扶紧她肩膀让她坐,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肚子上,“往后第一条再不能像刚才那样快走了,慢慢地、稳当地,记住了?多注意休息,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早起给母亲挑燕窝了,孝顺不在这上头,稳稳当当把孩子生下来比多少燕窝都强。”
“我知道啦,有了上回的经验,该怎么保重孩子我清楚得很。”眼见着他还是紧锁眉头,蕴华赶紧抬起脚给他看,“瞧,我连一点儿有后跟的鞋都不穿了,我这个母亲心细着呢。”
薛希来高悬的心才敢略略放下,“只要你想吃的,不论夜里白天,随时要,闹得人仰马翻也无所谓。任何时候都不能亏了孩子。”
蕴华给他说得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好像她是个嘴馋贪吃的。忽然想到先几年他曾一本正经地说将来要当严父,照眼下这般情形看难了,慈父还差不多,而且还是个没原则没底线的慈父。
“你嗜睡么现在?每天睡多久?孕吐么?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告诉母亲没有?哦我忘了,一定没有,否则今天我一回家她准把我叫过去吩咐:不许惹你生气,事事依着你。”一条条询问过去,起头还欢喜的,可说着说着他的心情就像原本高飞的风筝,一阵风吹来,掉头往下扎。
蕴华感觉到他的低落,忽然也跟着人心惶惶,“怎么了?”
“觉得对不住你,你所有的孕症,我都不能第一时间亲眼所见。过了这个旧历新年,我又要离家,你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时刻我也无法陪在你身边。”
“我还当什么事儿呢。”蕴华枕着他肩膀咧嘴笑,笑得特别有感染力,“大少奶奶我英明睿智,这等小事我都没放在心上,大少爷也放心好了。”她的好意宽慰他怎么会不知道,同时更急于表白,却被蕴华捂住了他的嘴。他细小的胡茬扎着她柔嫩的掌心,她忽然想到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可以用同样的胡茬扎孩子的手掌心,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飘满世界,顿时心里一片柔和,也就忘了要说什么。
还是薛希来又说道:“你手上的事儿又多又杂,放下一些吧,交给迦南。就是彦平,等我交代他,哪怕他再不喜欢呢,也接过来替你看管一阵,等你安稳将孩子生下来再说。”
“安稳到还好说,只是我往后一段日子要办桩轰轰烈烈的大事,”蕴华气定神闲,“这却是谁也没法儿替我接手的。”
破五吃饺子,讲的是送走穷神迎五路财神,本是老北平的说法,今年的华洋饭店也跟着凑这热闹,一场化妆舞会办得轰动京城。
舞场里的灯光亮如白昼,光滑的地面映着圆大厅四周如同浪涌的人们,俄罗斯乐队一奏乐,扮满洲太太的、扮皇帝、总统的、扮大头和尚、吸血魔女的纷纷下场,气氛顿时燃烧到顶峰。
茹嘉收回视线,向西崽要了杯蔻蔻,冲蕴华努嘴,“你们都不下场,偏偏还挑这地界来玩,你故意折磨我?”
她孕像明显,已经有五个月了,都不必蕴华姐妹二人相劝,周乃驯笑道:“你都是快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贪玩,下边人挤着人,你这个样子怎么下场?仔细薛家两位少奶奶笑话你。”
婉华也说可不就是,“什么时候孩子落地了,多少玩的不够你玩?”
身边没一个朋友支持她玩乐,茹嘉实在百无聊赖,只好使劲搅拌着杯里的勺子。
“这么说来,上馨来家捣乱的流氓还是放出来了?背后主使的人就这么逍遥法外么?”
“唉,如今的形势,警察局只差没对明空兄明说畏日如虎四个字了。”婉华说。
说话的功夫蕴华看完剧本,“剧情差不多到位,只是依我看,总欠缺点儿什么。”她看向薛云来,“彦平觉得呢?”
剧本是周乃驯亲自操刀,就以假疫苗一事为蓝本,力图再创当年《献地图》一片的票房佳绩。他是个商人不假,在商言商之余也讲公道人心,药商羽田雄一出售劣质疫苗罪大恶极,既然北平警察管不了他,蕴华一届妇人都知道替天行道,何况他堂堂七尺男儿。他筹备的新影片就叫《夜半梨香》,讲述一个自幼卖入梨园的的幼女梨香凭借努力终成梨园名家,同时也收获了令人羡慕的爱情。
一切变故从成婚后的梨香诞下幼子开始。
她为亲自抚养孩子甘愿放弃台前靓丽风光,原本相夫教子的日子也算过得细水流长,直至有一天梨香带孩子接种牛痘疫苗,无意中发现丈夫区连城已另结新欢。劣质的疫苗让孩子感染天花,病势一日千里,几濒于殆,梨香早已体力耗尽,丈夫却在这时提出交涉离婚。办交涉的那日孩子不幸去世,梨香心神恍惚之中打翻烛台,火借风势顷刻间燃烧整栋别墅,救火队赶来救出梨香,可她已在大火之中容貌尽毁。焚毁的别墅无人修葺,如同山野荒冢,一到夜间,四邻总能听到若有似无的歌声,沙哑粗粝曲不成调,枝上栖禽尽皆闻声惊起。梨园新人辈出,区连城左拥右抱,已无人再忆起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梨香,寒风恻恻凉月纷纷,一缕芳魂就此消散。
薛云来说:“所谓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某位大师说得好,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不幸的是梨香都经历了,咱们将她的悲剧摊开来,须得引人入胜,否则我担心观众不能坚持看到最后。”
蕴华觉得他总算讲到她想听的重点啦,“怎么做到吸引人?”
“倒叙,”薛云来沉思了一下,“从梨香遭遇毁容之后的经历开始,她半疯半癫,时空就在她时而正常时而癫狂的回忆之中缓缓展开。缘起时梨花漫天,情灭时寒冬逼人,她是清醒的,区连城的无情抛弃和孩子的骤然离去她时刻记在脑中,所以她从火场里挣出一条命来,又虽活犹死……这里有生与死的碰撞,有希望与绝望的交织……”
周乃驯灵光乍起,“添加惊悚气氛,对!惊悚加悲剧,双重噱头,好的编剧就成功了一半,不愁观众不买账!”
蕴华敲着桌角,“疫苗!疫苗!我需要凸出疫苗!”
大伙儿笑得东倒西歪。茹嘉自发解释说:“我说仲达、彦平两位艺术家,就别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不能自拔了,咱们的总投资方薛女士只要一个诉求,含沙射影,还是说杯弓蛇影来着?”
蕴华与周乃驯顿时牙疼兼头疼,她的国语怎么还不长进?
茹嘉也不管哪个“影”了,“就是让所有看过《夜半梨香》的观众对假疫苗深恶痛绝,能不能办到?”
蕴华嫌弃的眼神临了换成了个“你最懂我”抛给茹嘉,“客气些,也不能叫诉求,我个人以为称之软性广告更为贴切。总之,现如今外边的学生游行已被摁下,我不啻重金投资影片,不论票房如何,只要最后全城的老百姓记得日本假疫苗害人的事儿,就算替馨来夫妇讨回公道的第一步大功告成!”
薛云来起头,大伙儿已开始热闹碰杯预祝影片大卖,就像回到柏林读书那会儿,闲暇时聚餐,能喝的不能喝的都要端起酒杯,里边儿是酒是饮品都可不论。蕴华是不方便喝的,只见周乃驯连连灌下两杯,格外意气风发去问薛希来,“你家少奶奶有财运,跟着她准错不了。接下来薛大少奶奶又预备怎么办?”
“听说你们电影公司的女演员嫌弃角色需要扮丑都不愿接,茹嘉眼下也不便参加拍摄,她打算给你寻一得力人选呐。”
“仗义呐!这都替我想到了。是谁?什么时候过来试镜?”
“别急,说客到了,自然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