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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被绣之牺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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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的液态眼珠,显出某种迟滞的探视姿态。它从人的眼眶里爬出,宛如刚从极深的睡梦中苏醒过来一般,还不甚清醒,所以行动是如此缓慢而钝质。但下一瞬,这团黑色之物,猛地延展翕张,以一种格外狰狞的猎捕模样,兜头罩向阿狸!
“啊——”
巫庙中的小夫妻尖叫一声,连忙闭上双目,生怕看到甚么极为血腥的一幕。然而预想中的动静声却未响起,比如说,肉身被撕裂的,或者是骨头断碎的,又可能是血液喷溅的声响……他们全都没听见。
所以他们颤颤巍巍地重新睁眼。
月光篝火之下,帷帽遮面的少女,单手捏着一个“黑球”,全身完好无缺,竟未被伤及半分。畸诡的眼球落入色如冰雪的手中,剧烈震颤着,很不安分,却又迫于无奈地团成一团,而后,竟然就这么被捏碎了,像什么干裂的污泥一样,撒了一地。
阿狸冷静地处理完这一切,走回原位。
巫庙内所有人似乎都被震住,就这么定定地不说话,只有师无我不受影响。因为锁链相牵,一直跟随在阿狸身边的他,从容地取出手巾,慢条斯理地,将阿狸手上残留的黏液污迹,一点点擦掉,而后笑了一下,道:“真是乱来”
事实上,在吸收完那颗“眼珠”的灵力之后,阿狸此身凡胎的身体状况,便好了不少,但他却开口说:“我累了。”
马车太小,不便在里歇息,一行人最后还是在巫庙过的夜。阿狸阖目,不出意料的,他果然于睡梦中再次见到了令迦。
为了避免时间流速的混乱,这位傀师依然未再现身,只是将声音传送而出:“大人,又见面了。”
阿狸淡淡道:“是为虚白城的事?”
令迦上神略带歉意地说道:“正是如此。此事闹得太大,几乎与天墉城一般,人间恐难自行解决,还是得要大人再去一趟,帮忙处理。”
阿狸道:“天墉城事件后,我记得你们轮回殿应该进行了相关修补。”
“……补是补了。”令迦叹气一声,解释道,“但虚白城之事,却是早就发生,几乎与天墉城的异常同期,只是一直隐而未发。城中之人,大多早已被‘畸目’寄生,可症状不显,一直如常人般活着。他们那时,也都是未死的。直到最近……‘畸目’异变外显,他们一个个,全成了您今夜在巫庙中看到的那副样子。”
阿狸想了想,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
令迦失笑:“突如其来死了这样多的凡人,为了重新安排他们入轮回,我们傀师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阿狸慢慢道:“这样。倘若是与天墉城一样的事件,我的灵力会不够,要你借我。”
令迦回道:“自然。但,大人莫要将事情处理得太干脆,此事收尾,还得另交旁人来做了结,详情我会写到《命书》之中。对了,还有另外一事,关于厉无咎和师无我大人。”
阿狸并无半点意外:“在我昏迷那段时间,他们有所接触,并且在某些观点上,达成了一致,是么?”
令迦顿了一顿,才道:“大人您都察觉到了。”
阿狸不置可否:“所以你要我制止他们?”
“不。”出乎意料的,令迦却说,“相反,我们轮回殿希望大人在此事上,能够做到‘睁只眼闭只眼’,别去管他们,放任他们行动。”
阿狸抬目:“为何?”他陈述道,“如果这样,你们让我,将师无我带在身边看管的这件事,便是无意义的。”
“单看一件事时,或许如此。”令迦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但当许多累加堆在一起之后,回头再看时,所有一切又会被重新定义。”
阿狸没多说甚么,他神色冷淡的,像是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始终无所谓:“好。”
令迦:“大人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不问问我这是为何?”
阿狸:“你们觉得行,那就行。”
“……”令迦闻言,顿了一顿,而后叹了口气道,“大人真是好随性。”
次日,等阿狸醒来,天光大亮,巫庙之内空空,那对年轻夫妻,还有那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都早已离去。
师无我主动向阿狸说明:“你未醒时,他们便走了。昨夜,异变的小孩死后,所有人彻夜未眠。小夫妻应该是被吓的。而那个男人,他抱着孩子的尸首枯坐一夜,最初始终不信小孩死了,一直同我们讲,孩子的手还热着——不过,那时你已入睡。方无意,我想问你,你若醒着,看到这一幕,可会愧疚?”
阿狸冷冷看着师无我。
师无我与阿狸对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道:“嗯。看来是不会。”
一行人整装重新上路,半道拐过一道三岔口时,阿狸忽然掀开车帘:“这不是去天乩的路。你们要去哪?”
赶着马车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阿狸,两人目光相触,小核桃先转开眼。此时,一旁骑马的老魏倒是开了口:“方小公子可当真敏锐。”
阿狸侧目:“你认得我?”
胡子拉碴的老魏说:“方无意和师无我大人,两位如今在我‘辟邪会’内可是鼎鼎有名的了。”
阿狸瞥了一眼师无我。师无我揭下帷帽,恢复了原本的声音:“这我可不知。”
老魏道:“冒昧打扰,实在是此事唯有方小公子才能解决。”
阿狸没有半点拐弯抹角地直接道:“是苏绮言让你们来寻我,解决虚白城的事?”
老魏半晌没说话。
阿狸道:“既如此,那便走罢。”
帘子被放下,马车缓慢地重新向前行进,过了一会儿,老魏敲了敲车窗,隔窗而问:“小公子为何猜测是鬼医所托?既肯答应,莫非是先前有过相诺?”
阿狸:“难道不是。”
“……”沉默少顷,老魏道,“我们听鬼医提过你的名字,但她从不曾细说甚么,只是我们将所有事情串联一起后,有所假想。此事也非鬼医相托——她人在虚白城,我们,已经失去联系许久。”
阿狸未有答复,只是闭目养神。马蹄声嘚嘚,半日之后,他忽然睁眼,与师无我相视。
过了一夜,师无我脸上的脂粉已有些褪去,多少还原显露出了一点他的本我之像。倚着车壁,师无我似真似假地说道:“早知如此,我先前也不必如此辛苦地扮做女子,时刻担心着被镖师他们发现。”
阿狸冷冷道:“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师无我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询问:“怎么这样说?”
阿狸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他们身份?若不想扮,不扮就是。”
“也不能这么讲。”师无我单手支颐,“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太寻常。许多事,我同样始料不及。”
阿狸冷淡道:“是么。”
师无我笑了笑,忽然道:“比如说,你和‘小核桃’之间的关系,我就看不明白。”
阿狸抬目:“我同他有甚么关系?”
“你这问题反来问我,叫我如何回答。”师无我道,“你总看他。”
阿狸一语不发。
“和过去相比,我觉得,你似乎一点都未变,又似乎变了许多。”师无我迎着阿狸的目光,不避不闪,“但也许一切不过是因为,我本就不曾了解过你。”
阿狸此时的手,是被师无我握在手中的,他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
师无我攥紧了,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阿狸的手腕:“你以前很容易受伤,磕一下都会淤青一片。但现在,不是。”这真是莫名其妙的转折,说不清楚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过去,其实,挺享受照顾你的感觉。”
阿狸冷冷道:“因为让你觉得很好摆弄么?”
师无我闻言,居然认真思索了一下,随后笑开来:“你这样讲,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人都会变。”阿狸黑阗阗的目光看着师无我,“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师无我似乎很感兴趣,探讨地问道:“我变了很多?”
阿狸看向师无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五年之前,你的手段都不怎么完善,其实还很稚嫩,多少都只是在摸索的过程中。而且,你喜欢置身于事件里,将自己摆在一个并不安全的位置上。就像你曾经对‘巫一’说的那样,也许,你是想被人看见。”
师无我思忖片刻:“原来我是这样的么。”
阿狸:“你很寂寞吧?”
“……”师无我慢慢抬头,“你在讲甚么。”
阿狸:“我说,你很寂寞。”
师无我笑道:“你挑衅我?”
阿狸道:“你要觉得是,那便是。”
“方无意。”师无我表情不变,“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阿狸淡淡道:“或许吧。”
师无我忽然手一松,放开阿狸的手道:“到现在,你讲了那么多过去,可我如今呢?”
阿狸:“如今的你,无所谓会不会被看见。你玩腻了,对么?”
师无我微一摇头:“人命如此贵重,岂可被人用以玩弄形容。”
阿狸面色冷淡:“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讲出,可真是意外。”
师无我没再多说甚么。之后一路无风无浪,一行人便这般到了虚白城。说起来,这一路走过来,可真是变化明显,越是靠近,越是能清晰地感到周遭那种萧瑟死寂的气氛渐浓,与之同步的是,过城之时,城卫们的审查,变得越来越随意敷衍。
显然这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越是接近虚白城,就离某种诡异的死亡和不幸越近。而仍旧留在原地没有撤离的人们,或许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牵绊,又或者是抱有一颗尽管动摇不已,却依旧存着侥幸之想的心。
当一行人距离虚白城尚有一城相隔之际时,远远的便能看到庞大而诡异的,团簇成一团的“红”。昔日的虚白城,此刻宛若一块长满了红色霉斑的糕点。阿狸远眺了一眼,便将老魏跟小核桃留下,他抛出一件白衣给师无我:“换上。”
那是男子的常服。
他们一路行来,都做女子装扮,所以当他们恢复男装,未做矫饰地出现在虚白城的城门前时,就格外得像是凭空而现,令人匪夷所思。
“那些城卫,都是‘睁眼瞎’么?”苍白代面上覆着血色指印的巫祝,叹了声气,屏退那些惊慌失措的巫者。当下守着情势不明的虚白城之人,居然是平日一直留在天祝城的鸿悲子,“小公子和智尊大人一路走来虚白城,竟无一人发现。也真够荒诞的。”
除非在天祝城,不然现如今的巫一和巫九,在外之时,永远都会刻意地避开和对方的碰面。不止是本人,连手底下的人也是——如今竟然相会,实属异常,也说明虚白城的情形,着实不一般。
神缚十三的“泛萍浮梗”,很随意地将那些上前阻拦的巫者甩开去,阿狸看着鸿悲子道:“你让开。”
鸿悲子问:“你要进虚白城?”
阿狸点头。
鸿悲子道:“想要进去,随意。但师无我大人,你得将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