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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边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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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命的向前纵马,肺腑里灌入阴冷的风,雪从来就没有停过,染落在他青丝上,他像是和谁斗气似的,发冠被跑掉了,发带不知散落到哪里,于翌日晌午去了边境大营。
“殿...殿下?”
来人试探的叫他。
“是我。”
他疲惫的抬了抬眼皮,声音嘶哑:
“别来打搅我,我去睡会儿。”
“若有人见您该如何?”
“不见。”
“陛下来了...”
“他不会来的。”
“帝师来了呢?”
“不见。”
“公主沈相呢?”
“不见。”
“凤家世子......”
“凤凰啊......”
他苦笑了笑:
“我满身障孽杀伐,莫要连累了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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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
月落乌啼,寒霜满天。
军帐内传出阵阵琵琶声,火盆内炭火烧的极旺,君明怀斜倚在贵妃榻上,狭长的凤眸微眯,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酒坛,一身玄衣,乌发上的水珠直往下落,单薄的身子窝在厚厚的貂裘毯子里,面上是病态的苍白。
圆桌旁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袭红衣明艳张扬,头发松松的挽成愁来髻,耳边坠着小巧的珠玉,女子手指飞合流转,于琵琶弦上来去自如,本是天籁之声,榻上的男子轻蹙了蹙眉。
琵琶声戛然而止。
“为何不弹了?”
“殿下是否觉到臣弹错了一个音?”
“是弹错了。”
“臣从未想过,如此熟稔于心的曲子会弹错,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
此女乃神族前礼部尚书谢渊门生谢自清,为宫中女官,掌管礼部乐部事宜,前些日子君明怀受傅族围攻,她与谢家女谢娴救君明怀秀丽军于水火之中,君明怀甚是感激。
见她笑得明媚:
“曲有误,君郎顾。”
“自清姐姐,这琵琶可否借我一弹?”
“荣幸至极。”
君明怀接过琵琶,手指在琵琶弦上横穿而过,如冷泉幽咽,如珠落玉盘,铁骨铮铮,苍凉凄楚,琵琶弦上银光流转,十指修长如玉,宛若冰雪晶莹,映着他清冷眉目,端的是神资高彻,九天星悬。
渐入佳境之时,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锥心入骨。君明怀被迫放下琵琶,强忍不适,将它还给谢自清。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殿下音律乃天下一绝,臣自诩琵琶曲无人可比,今日甘拜下风。”
“让姐姐见笑了,我也有一柄玉石琵琶,只不过来时仓促,未带在身边。”
“此番臣女奉陛下之命,援守闵关,即刻启程,殿下勿念。”
“神族朝中竟是无人,让姐姐弱质女子镇守边关,娴姐姐被逼嫁与薛家无耻之徒,明怀无德无能,眼睁睁看着二位姐姐受苦受难。”
“臣女自幼蒙恩师谆谆教导,老师与大长老乃是生死至交,此番殿下受难,臣女与师姐受二位长辈之意前来回援,本就一体同心,荣辱共担,殿下何来亏欠?此乃权宜之计,陛下为平衡世家只能出此下策,抗旨不遵乃是重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重罪轻罚,必蒙天恩。殿下胸怀宽广,忠勇睿智,潜龙在渊,必有冲天之时,万望殿下保持初心,莫气莫馁,明贤载德,勿让明珠蒙尘。”
圣旨压制,谢渊和慕容司寒别无他法,只能让两个小辈率听雪阁三千精锐,救君明怀于险难之间,触怒圣颜,谢渊被革职,谢娴嫁与薛家政敌,谢自清远戍闵关,慕容司寒被收兵权,听雪阁不再履行六界密报窃听之责,如此种种,君明怀谨记于心,不敢忘怀。
“明怀谨记在心,定不负众人之所厚望。”
“臣女告退请辞。”
君明怀颔首。
……
九渊从帐外进来,面色如土:
“殿下,出事了。”
他将一纸机密递给君明怀。
“天高皇帝远,咱管不着。”
君明怀抽出方帕子,掩唇轻咳:
“莫扰我雅兴。”
“殿下,帝师,帝师他......”
“师父怎么了?”
“他...他...反了......”
九渊好半天才从唇边挤出一句话来。
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君明怀一下子掉进了冰窟,血气上涌,他急忙拿帕子掩住,血水从嘴角里一股股冒出,他半倚在榻上。九渊惊慌失措,上前接着那猩红的血水,却不料血水怎么流都流不完。
“军医何在?!”
九渊声音带了哭腔。
“别,脏。”
君明怀轻推开他,哑声道:
“别叫军医,备马,我要回京。”
“殿下,现在万万不是冲动的时候,现在回去就是罪加一等。事情紧急,属下不敢不告知殿下,但殿下万万不可以身试险。”
“不回去,我等来的只有一块冰冷的排位。”
君明怀执意要走。
“属下给您准备马车。”
“骑马,边地没这东西,准备不来的。”
“您骑不了马。”
“骑不了也得骑。”
君明怀由九渊扶着,掀开军帐帘子。
众将士站在门外,目光恳切,袍泽之谊,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
“想好了吗?”
“愿誓死追随殿下!”
“我率秀丽军飞骑营五千将士回京,其余将士替我镇守边关。事情紧急,众位,君曌在此拜托了。”
“末将明白!”
“开拔!”
******
一轮霜白的圆月高悬,月光下澈,寒风凛冽。树掉光了叶子,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枝桠上布满了厚厚的积雪,风一吹雪漱漱的往下掉。
脚下踏的是万年不化的巨大冰穹,寒光照铁衣。儿郎们策马疾驰于冰地里,快速行进。
天愈来愈冷,君明怀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青霜,他一手握着缰绳策马,一手放在唇下轻轻呵气,他戴了一副冰蚕丝手套,却是从内而外的冷。
“走到哪了?”
“回殿下,寅时出发,八百里。”
“不行,太慢了。”
他声线沙哑,却是不置一顾的催促着军队快走,自己每牵动马多走一步都是蚀骨之痛。
寂静的冰层上,时时吞吐着瑰丽的珠光,卯时三刻,冰面还有一多半没有走完,天上寒星闪烁,月亮在阴云中若隐若现。
夜中传来嘶心裂肺的咳声,手指已然冻僵,握不住马鞭了,他伸手咬掉一只手套,又把另一只手套摘下来,君明怀两腿刚上了钢板,崇山峻岭,气候高寒,他身子已经受不住了。
“殿下,歇一歇再走。”
“不能歇,继续走。”
君明怀的声音哑的吓人。
啸尘是有灵性的,他前蹄微屈,跪下身来,让君明怀下去。
“你怎么不走了?”
他伸手抚了抚它的额头和耳朵:
“快走啊,我要回去的。”
他一连喊了好几遍,无奈啸尘就是不听他的。
“殿下,下来歇歇。”
众位将士勒令马停住,君明怀还想往前走,九渊拦腰把他抱下来,君明怀身下靠了个软垫,坐在雪地里,隐约的光亮拂在他身上,就像披了一层轻薄的鲛绡。
将士们纷纷脱下外袍盖在君明怀的肩头,君明怀抚着啸尘的鬃毛,低声道:
“我说不能歇,你们怎么就不听我的?......”
话还没有说完,雪崩来了,一时间雪雾滚滚,如浪似的向他们涌来,石崖下陷,无数的灰尘和土块向他们砸来,朔风如刀,刀刀剔骨,耳边回荡着寒风凄厉的吼叫声和马嘶声。
“全军后撤!”
君明怀嘶哑的声音又一次在夜幕中回荡,很快又被风声淹没了。
他没有半分迟疑,把九渊推出去,快速结了个仙障,此刻他耳边嗡嗡作响。君明怀双手结印,巨大的气流急剧冲向上空,威压极重,带着不可一世的锋锐结成坚不可摧的屏障,竟是以人为对抗天灾,一群群白蝶纷飞乱舞,他单薄的身影被蝶群笼盖,白蝶试图与他亲近,却被他温柔的拒绝了。
雪崩止住,白蝶依依不舍的飞走,还有一只调皮的垂在他的发冠上,不肯离去,君明怀将发冠摘下,乌黑的发丝铺满一肩,他轻轻的把白蝶捧在手心里,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它的触角。
“去吧,你也走吧,跟着我很危险。”
蝶儿明白了他的用意,转而飞走了。
他抬起头来,锋利的寒刃近在咫尺,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喉咙就会被割裂开来,他一挥衣袖,将冰层削去,又将仙障撤了下来。
“殿下。”
九渊第一个跑出来,扑进君明怀怀里。
“我没事。”
君明怀被他扑的向后踉跄,揉了揉他的发顶:
“区区雪崩,奈何不了你太子哥哥的。”
“殿下哄人挺有一套,你看这小子,立马不哭了。”
“你过来,我也哄哄你。”
君明怀拍了拍九渊的肩,示意他起来,指了指一个将领。
“我啊?”
那将领咽了咽口水,拽着袍角,满脸踌躇,畏缩不前。
“我可以吗?”
他又问了一遍。
“可以啊。”
君明怀一笑。
等他走过去了,两只手套扔在他身上:
“可以个屁,他多大了你多大了,想得倒美。”
“哈哈哈。”
一群将士哈哈大笑,君明怀也跟着笑起来,那将领握着手套,脸蓦然就红了。
“过来。”
“啊?”
将领又往前走了几步。
“蹲下。”
君明怀替他整了整衣领和袖袍,拂干净他身上的泥土和雪尘。
“把衣服拉好,后腰都露出来了。”
“他那是让马绊了一跤,滚到雪堆里了,他怎么没让马踩死。”
九渊愤愤的说道。
“不许这样说话。”
他的头被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君曌在此谢过诸位,待日后消闲,定与诸位把酒言欢。”
******
君明怀率军行至汝宁天坑,遭到傅族埋伏,索性无所伤亡。
天又下起雪了。
神族的雪,下的久,也下的大。君明怀无力的倚在啸尘身上,雪落满身。
寒气森森,直往上窜,骨缝是冷的,腿里的钢板也是冷的,汹涌的倦意和痛楚一波又一波的压垮他,他捂着胸口,眼神涣散。
“殿下...喝药......”
九渊将黑苦的汤药送到他嘴边。
君明怀摇摇头。
“抬担架过来!”
九渊声音已然变了调。
君明怀冰凉的手紧握住他的手:
“别哭,我没事,让人去找凌越。”
君明怀派斥候去打探消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已然急了。
“已经派去了,殿下睡会儿......”
......
君明怀刚睡下,一群人闹闹哄哄,又把他吵起来了,他狠狠的掐了掐眉心,眉间是一道殷红的掐痕。
“凌越回来了,消息探的如何?”
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始终不敢多置一词。
“说吧,我受的住。”
九渊不断的给他递眼色,凌越的头埋的更低了。
“九渊。”
君明怀低声喝道:
“让他说。”
“陛下率军与帝师在天宿河畔激战,打了三场,三场连败,另外...”
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皇城内疫病横行,帝师...钦天监占卜,说,说帝师乃是万灾之神,酋魔转世......”
“怎么会是这样,那帮人污蔑我还不够,还要去污蔑我师父,我师父什么都没做错,到底凭什么?!”
他秀眉紧蹙,倏然呕出几口血来,喷在雪地里,白雪红梅,格外耀眼。
“殿下!”
君明怀将口中的血水狠狠咽下,一双眸子猩红:
“九渊,你带人先走。”
“让他们先走,属下和殿下在一起。”
“他们不会让我活着回去的,九渊,你还年轻,还是个孩子,你跟着他们,跟紧了,躲在他们身后。京城里有他们父母妻儿,他们必须要回去......”
“他们有至亲至爱,可九渊只有殿下!”
“不行!”
“就要!”
九渊闹起脾气来,君明怀别无他法。
“元让,你带人先走,给我留下五十骑。”
“殿下......”
还敢犹豫。
“我已经走不了了!”
他猛然拔高音量:
“再不走谁都得死!”
君明怀罕见的发怒,将士们低下头,谁也不肯挪动半步。
“权当是为了我,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君明怀放软了语调,无奈至极。
“殿下保重。”
那位将领别无他法,拱手作礼,将士们翻身上马。
“保重,回京找沈相,找听雪阁......我传音了,他们在城外等你们。”
三月前,君明怀率军与傅族激战,等不到援军,秀丽军死伤过半,不少将领也......
他秀丽军没有一个是孬种,但他已经打怕了,不敢让这些可爱可敬的人再去冒险了。
“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托。”
将士们一扬马鞭,疾驰离开。
“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君明怀眼睛直直的望着他们,呢喃道。
他看见无数人朝他这边冲来,至于他们说什么,他也没有听懂,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好沉,直往下坠,两只胳膊撑在地上,怎么也撑不起来。慢慢的,他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