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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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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六万三千八百八十五年,十二月隆冬,是日,雪。
[承乾殿]:
金玉熔光,寰顶,雕梁,画栋,古朴苍雅。石狮巨兽扬起四蹄,立于正首两旁,朱漆大门轰然打开,从门外射进一束森白的冷光。文武百官自石阶下汉白玉石桥两侧而来。
一双锦靴踏上正首,帝王缓缓落于銮座之上,不怒自威,帝王眉目尽极温慈,也尽极薄凉。
“拜见陛下!”
“诸卿免礼。”
殿中的少年掀了掀眼皮,眼中慢慢才有了焦距。
他一身玄色朝服跪于正殿中央,额前一枚曼珠沙华,如火,如血,如荼。紫眸,眼下苍白的皮肤透青,眼尾是生艳的薄红。官帽间乌发垂下,唇是霜白的,俨然一副病态。
如苍山上的白雪,枝桠上的琼花,夜来兰烬沉香,花木映水,自称一派风流。
“陛下,臣有本要奏!”
才已站定,有人已迫不及待的上本请奏,俨然为民请命是他作为大臣神圣不可或缺的使命。
“爱卿请讲。”
“臣弹劾太子殿下,自天启三千八百八十二年伊始,雪灾不断,太子殿下不顾民生,大兴土木,重用酷吏,横征敛财,致使骊山脚下,征夫冻死二人,冻伤三人,被酷吏打死一人,民间哀声不断,请陛下明察!”
众人像是被下了蛊,同仇敌忾,一鼓作气似的上前请奏:
“陛下,臣弹劾太子殿下残害忠良,薛阁老三朝元老 长子和次子连年驻守冥界闵关,屡次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四日前竟满门被灭,皆与太子殿下有关,君臣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万般不容姑息!”
“陛下,雪灾延至有余,屯粮不足,颗粒难收,太子奉命镇守函嘉仓,然粮仓被烧,半粒谷物不曾剩下,此乃失职之罪。”
君明怀静静听着,无一丝辩驳,仿佛这些事至始至终与他毫不相干。
“君子端方,证据在哪?嘴皮子功夫,虚伪至极。”
从容不迫,却字字珠玑。
“教不严,师之惰。帝师不愧为太子之师,众人口诛笔伐之下公然维护太子,究竟是陛下的臣,还是太子的臣?”
“殿下赤诚之心,我这老师也不如他,我心向明,从不投暗。即是陛下之臣,又是太子之师,更是百姓之臣,于百姓万万年平乐安泰者,我便忠。”
此话一出,将那官员贬的一文不值。不愧是太子之师,他辩不过他,索性将证据呈于殿上,一份递于正首,一份于百官之间传阅,还有一份递于君明怀面前:
“太子殿下,您瞧瞧,铁证如山,臣下可没有污蔑您。”
君明怀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那官员气的暴跳如雷,苦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满纸空谈,虚无一言,不必看了,免得污了众人的眼。”
顾琰将“证据”撕了,薄薄的三页纸随手成了碎片,被他一扬复又踩在脚下。
“帝师爱徒心切,我等明白,也并不针对。只恳求陛下将帝临宫妖女严加惩办,此女惹得天怒人怨,太子殿下存心包庇,神明创罚,生此祸端,生灵涂炭。”
“稚子无辜,何必强求!”
沈清辞气的火冒三丈,他早已听得不耐烦,三步并作两步,就想走到后面和那人评理,顾琰轻拿袖子一挡:
“你回去,我来说。”
“是。”
“神明?你们当神明是什么?”
顾琰轻嗤一声:
“婚丧嫁娶,六界使然。然太子与此女早有婚约,自然是要护着。此乃太子家事,太子家事我做老师的都不过问,你心急什么?此婚约由陛下亲嘱,难道你想让陛下废旨不成?!你可是想让陛下失信于天下人不成?!”
他顿了一顿:
“万物由心,心生贪念则为恶,心生鬼神则为昧,心生害人之心则为十恶不赦。你也不怕死了以后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声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明是非,不辩善恶,我心向民,民心向我,不枉此生。此乃愚民,何必去忠?!”
人心嫉恶,其心可诛。
四日前,天子案上如雪片一般,积满了奏折,全是弹劾君明怀的,帝后屡次插手太子之事被禁足,太子党屡被打压。君明怀接连跪了三日,求父帝替他做主。
地面忽远忽近,他眼里,正首前的石狮子突然活了,张牙舞爪的向他扑过来。
顾琰此时亦是义愤填膺,舌战群儒,替他骂遍朝中全臣。
“够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霎时整个正殿鸦雀无声。
“诸位想如何?”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通通把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草芥人命,残害忠良,失职渎职,结党营私,臣等认为,废太子方能服众。”
“废?你说废就废?你什么本事?废了立谁?谁立谁废?”
君明怀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目光阴寒刺骨,一字一顿道:
“不是本宫做的,本宫不认。”
那目光使他不寒而栗,他扑过去,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
“求陛下为臣做主。”
—求父帝为儿臣做主。”
君明怀仰头,隔着冕帘,目光望向君轻尘,这是他朝夕为伴,一生引以为傲,立为榜样的人,从不会弃他于不顾。
君轻尘亦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直直盯着他:
“为平息众怒,暂令太子戍守神族边关,无召不得回京。”
一把银枪当胸穿过,心肺受损,积劳成疾,边地苦寒,怎可让他再去戍边?”
顾琰还未说完,君明怀猛然拔高音量:
“儿臣叩谢父帝隆恩!”
他头狠狠磕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声嘶力竭道:
“不是本宫做的,本宫不认,雪灾不停,民难维生,骊山赛台被雪压塌,本宫召人修建,不缺衣,不少食,更无克扣打骂之嫌,工部档案查无几人。薛正雍两子通敌泄露我秀丽军军情,本宫为何不能按令处罚?然薛家其余无辜惨遭横死,必有冤情,儿臣望父帝彻查此事,不枉薛阁老三朝临朝听政及在天之灵。函嘉仓乃本宫镇守不利,甘愿受罚,但此事断不是傅族所为,儿臣有冤,恳请父帝彻查。另舞家女何辜,不知者无罪,尔等正人君子,君子端方,何辜对其纠缠不放?尔等若有血性,可随本宫上前线浴血杀敌。”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带着颤:
“愿来生不入天家,六界人负我而非我负六界人。”
他将官帽摘下,放于脚边,站起身来,褪下了太子夫制,竟只留了一身里衣,一身孑然,宽大的袖袍下形销骨立,他腰挺得笔直,瘦削的背像一把剑般,宁折不弯,他向君轻尘深行一礼:
“臣拜别陛下。”
他冒着满天的风雪,踏出门去,再不留恋。
“退朝。”
君轻尘看着众位大臣,一个个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复,喜笑颜开的走了出去,他坐在銮座上,一动也不动。
“陛下,该走了。”
他的暗卫在叫他。
君轻尘置若罔闻,突然间疾步下了正首,朝服被规规矩矩的叠好,上面放了一块玉佩,那是君明怀的玉牌,玉牌上面刻着端靖二字。都已经冰冷没有他的温度了,他蹲下身将衣服捂在怀里,手里握着玉佩,两样东西,怎么捂都捂不热。
泪流满面。
人心是冷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于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离开,一人一骑,持一把银枪,戍守边城。
冰凉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在满天风雪,无边无垠中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坑,只留下一串杂乱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