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前尘往事 ...
-
一连几天宁九郎都是推说有病,既不上朝,也不上衙,载济就算去了云韶府也让王大娘几句调戏招架不住急忙逃走,真是,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言语轻浮的女人?有这么一个司乐掌院,怪不得调教的手下人都如她一般巧舌如簧。那宁九郎既已是朝廷官员,好好的宅院不住,怎能继续住在这永巷?怎么就没御史弹劾他呢?都说御史台各个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居然出了一个人面兽心的韩占川,还有这许多官官相护的小御史,御史台这是要完啊!
载济一边吐槽一边踏进了御史台察院,站在大门边的门吏看见他就笑眯眯迎了过来,“王爷又来啦?找宁御史?他不在院里啊。”
载济的脚步还没跨过门槛又收了回去,“本王要找你们陆相,某要参你们御史台23名御史!”
“那得去大理寺啊,”老门吏指了指门外,“而且我们现在是22名御史,刚空出一个御史中丞呢。”
载济瞪了他一眼,“本王知道!先告你这老倌对本王不敬,再告宁九郎玩忽职守,还要告你们御史台官官相护!”
老门吏哈哈大笑,“那您记得去大理寺啊,还有啊,宁御史这两天都在院外巡查,您天天巡街没遇到?那您没有好好巡街啊?”
“他巡街去了?”载济不信,“我天天在宫门口遇到陆相,他都说是请假了啊?”
“那陆相可能是没看值表呢?”
载济头也不回直接冲到神策营,拦着这几日巡街的军士就是一句“是否见过宁九郎”,一连十几人都说见过,或在西市,或在南坊,带着两名令史在巡街。
可偏偏就他自己没碰见过。
载济心里无名火起,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他无缘无故封了许多铺子已是怨声载道,这几日为了堵宁九郎几次差点误了上朝的时间,本想着能当面羞辱一番,可到头来人家一点事没有,自己整日里魂不守舍什么也做不好。
不行,还是直接去云韶府找宁九郎吧。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永巷巷口的大红宫灯闪烁着蛊惑人心的暖光,一路照进云韶院和宜春院的宫门。宫门不复白日紧闭的沉重,此刻大大的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人比西坊的早市还挤,欢声笑语比东坊的夜市还多。缓步独行的载济,在这脚步匆匆的队伍里显得十分另类。
依律,朝廷官员不得出入声色场所,唯独每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月圆时,内教坊排演节目与民同乐,世人不论贵贱皆可入云韶院、宜春院看戏听曲。
而今夜,圆月如盘,正是十五。
载济没穿盔甲也没穿朝服,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圆领袍,戴着幞头,越靠近宫门脚步越慢,越听清殿上的乐曲表情越迟疑。
宫墙下的凉亭里没坐着会调笑自己的王大娘,院内的莲池旁也没有独自撒欢的哈巴狗,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挂满宫灯的院里或坐或立,没有人注意到神策军齐王爷走向了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今夜的云韶府没有王子与平民,只有歌者舞者与观众。
载济已经走进了前殿,正中间一座极宽阔的戏台,五名胡姬正在跳胡旋舞,腰间叮当作响的金片极其闪耀;戏台前方门厅宽阔,连着左右两间侧殿——东侧是宜春院兰苑,女子居所,西侧是云韶府菊园,男子居所;戏台两侧高高挂着两张彩榜,一作花榜,凭曲艺歌技琴棋书画上榜,一作菊榜,凭姿色入榜。两榜公开票选,每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大选第一就是花魁之首,可同状元游街一般跨马游行。选票在每期的《梨园春鉴》上有两张,票箱就设在云韶府宫门旁,每年中秋的时候唱票一次,花榜与菊榜皆是长安人闲来最关心的,只是他们从不关心第一名是谁,盖因第一的票数一骑绝尘,甩了后面不知几倍,载济看着最高处那悬挂的名牌,果然是宁琴言三个字。
宁琴言,他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名字。
可旁边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传进了耳朵,“今年大选,琴言公子怕是无缘咯。”
“如今要称宁御史,自然是不能参选,倒是可惜了,唉,以后怕是再也看不见宁琴言在台上的风姿咯。”
是了,那人如今官居四品,是朝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监察御史,怎么在抛头露面唱戏呢?
可载济看着台上的胡姬,蛇腰轻扭,媚眼如丝,恍惚间,那浓妆艳抹的胡姬,化作了一个穿着霓裳羽衣的佳人,手中的水袖轻轻抛出——
那正是载济第一次进云韶府见到宁九郎的时候。
那年他毛遂自荐,在河朔前锋营奋勇杀敌,哪怕因为自己年纪小又是皇族,刚进军营的时候没少受人白眼和怀疑,没有一个人认可这个年轻的王子,那日两军交战,前锋营遭遇敌军反扑,来势汹汹竟让军中大乱,正当危急关头,是他振臂高呼:“今日若不拼死一战,必将一败涂地。”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铠甲,光着膀子抡起长刀杀入敌阵,敌军被他震慑,唐军也士气大振,稳住阵脚杀得敌军溃逃而去。而他能坚持下来且靠着自己矫健的身手从士卒走到前锋营的营长、裨将,全靠宁氏。
或者说,他能活下来,全靠宁氏。
载济的母亲是代宗宫里姓齐的一名宫人,被代宗临幸之后有了载济,只是他母亲出身低微,且大历十四年代宗病重皇驾崩塌,那时载济还未出生,德宗只知道有个宫人有孕,是宁清臣求情,将这宫人给了个良娣的位分打发到太妃宫里。此后德宗便忘了这件事,只有宁清臣记得这个遗腹子,应齐良娣之请为他取名一个“济”字,希望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又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他取字“载济”,托付在宫中做女史的女儿照料他母子,而对儿子们也常教导他们抚养孤儿。作为宁清臣最小的儿子,宁九郎与载济年纪相仿,又不想哥哥们已经入朝堂上战场,就把照拂载济的任务交给了宁九郎。
而宁家后人,即使朝不保夕,宁九郎也始终坚守父亲信中所讲,敬奉祖宗,抚养孤儿。
宁九郎自小喜欢看书,熟读经史,也爱看父亲的兵书,他自己看了什么书,就托姐姐把这本书送给载济,载济看了书便写信给他,信中讲些读书的心得,讲些发生的趣事。这书信来往,哪怕在宁九郎被囚禁看管的时候,都还保持着一月一封,一直到载济出征回来,都不曾间断。
在载济心中,宁公是他的榜样,是他的恩人,而这个写着一手好看簪花小楷的宁氏阿九,是他最知心最亲近的人。
只是不论在深宫还是在边疆,他们从未谋面。
他只知道这个落款一个九字的人,一直长安城的另一处伴着他长大。
载济虽然长在太妃宫里,无人教导,只能扮作小太监的模样跑去看神策营训练,去御书房偷听,但他悟性高有毅力,硬是自己学成文武艺。那次师傅们给皇子讲课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宁清臣的名字,才知道宁公全家凋零,或发配或充军。他不相信宁公会投敌叛国,可他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他急忙写信给阿九,可阿九的回信除了看了些书,什么都没有说。
载济坐在城墙上看神策营练兵的时候,想到了最快升官进爵的路子,就是上阵杀敌,凭一己之力为宁公平反。宁氏曾照拂他这孤儿,如今,换他来照顾宁氏。
进了兵营的载济比以前消息灵通了许多,托人打听知道宁家子女成年的全被杀,未成年的只有一个,充入内教坊在云韶府学艺,载济写信一问,果然就是阿九,如今改了名叫琴言,说自己学戏练曲也挺有意思的,还说虽然是奴籍,可也有月钱,还能买两块糕点吃,要不是路途太远,他一定随信附上两个老杨家的包子。这样的话,让载济放心许多,他的阿九,处变不惊,到哪也不会亏待自己的。
边关的训练比长安更苦,可载济从不觉得,阿九的信如今一旬一封,写着自己学了什么曲,写着谁家的点心好吃,写着自己经了什么趣事,还写着阿九的小童钮白文又干了什么蠢事。有次信里又提到了老杨家的包子,载济看着信,啃着嘴里的干馍馍也好像吃出一股飘着肉香的包子味。信里没有包子,可附送的有一个绣着花的牌子,上面写着琴言二字。载济问了老兵,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倒是路过的将军,看见那牌子就抢了过去,说他怎么会有花榜魁首的牌子!
花榜?魁首?
载济没懂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心上人是长安城最好看的人。”刘将军把牌子双手捧着还给他,“啧啧,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艳福的!不过一般花榜都是青楼女子,载济,我看你这头巾够绿的啊!”
载济提起刀鞘就砸了过去,“叫你胡说!我家阿九是云韶府的伶人,不是你说的那种!”
“嘶……”刘将军揉了揉腿,“哦对,你说过,是发配到掖庭的罪官之女。这样的倒是保住了清白,不过那是在册的奴籍,不好脱籍啊。”
这点载济倒是不担心,“等我攒够军功,天子赏赐的时候,我求皇兄开恩为她赎身,赐我做妻子。”
……
抱着这样的目标,载济在战场上更加勇猛,得胜回朝的那天,恰逢十四,他满怀着激动和忐忑冲进了云韶府的大殿。殿上的游人与舞者和今日一样多,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顾,却不知道哪个是他要找的人。只有戏台两侧高悬的花榜菊榜,两边至高处挂着他熟悉的花纹勾边的小牌子,写着“宁琴言”。
那日台上演的,便是《霓裳羽衣舞歌》。
载济看了看榜上的名字,便觉得心里熨帖又自豪,准备转身向宜春院那边走,他正要迈出腿,突然收住了脚步。
一开始,他被那唱腔吸引,然后他感觉那明明遥远的声音,像是一根细丝牵动着他的心,他听过边关雄浑或激昂或苍凉的军歌,也听过老兵沙哑又走调的家乡小调,却都不如台上那位歌者的声音,能让他的胸腔里装的这样满。
好像看过无数次的簪花小楷,在这一瞬间有了声音,从前的文字,被台上的语调,一字一句的念在耳边。
台上的美人带着微微的笑,远远的看不太清,只见她甩出一只水袖,伸出了一只手,载济觉得,他能体会到老兵说过的,有人在茅屋小院前,等你回家的感觉了。
载济嘴唇微张,叫了一声,“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