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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世为臣 ...

  •   (一)

      这一年冬,鲜少降雪的皇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纷纷扬扬,簌簌落落,在无风无浪的皇城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万物覆雪,宫瓦皆白。

      皇城的朱墙之下,是一双双匆忙赶路的脚,道路还没来得及清扫,积雪被踏出肮脏的痕迹,晕出的污水随着脚步应声溅起,牢牢染上宫人的裙裾。

      “报!”

      半昧不明的曙色里,龙宫中早起的帝王收到了边境传回的第一则消息。

      “启禀皇上,北疆大捷!北狄愿与我国签订百年盟约,自此附属称臣,岁岁纳贡。卫将军已押送北狄质子回京,不日回朝!”

      还未及早朝的圣上龙颜大悦:“好!好!不愧是朕的大将军!”

      皇帝揣着好心情与群臣上完了早朝,不料朝会刚刚结束,又一亲兵狼狈不堪地跑进大殿,扑通一声重重磕下头,这一声磕在了庙堂里每个人的心弦上:“报!卫将军于班师回朝的途中在关外遇袭,身中数箭,滚落山崖,至今……生死未明。”

      大起大落只在一瞬,群臣一下炸开了锅,年轻的帝王甫一听罢,当即一口鲜血喷溅,人事不省。

      所幸并无大碍,午时皇帝便悠悠转醒,开口第一句话便下令大半数的御林军去关外搜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

      卫将军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卫思华。

      将军银袍玉冠,纤尘不染,平日里如芝兰玉树,九窍玲珑,可当敌军来犯,将军长缨枪在手,于万里风沙中坐镇大楚河山时,眉眼间只有无尽的杀伐之气。

      将军看似儒雅,却不是儒将,斩杀仇敌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常年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将军的佩剑名为问雪,是老将军在世时命江北最好的铸剑师所造,只可惜还未来得及亲手送给儿子,老将军便在行军途中溘然病逝,那日天降大雪,朔风猎猎,风雪埋没了北疆的不归人,也埋没了一腔拳拳慈父心。

      将军这一枪一剑,进可攻蛮狄,退可守人君。

      三日后,谭副将携队回京,来不及更衣洗尘便先去见了君王,将这一路如何凶险如何不易以及大将军如何死里逃生一五一十地说与君王听,最后话锋巧妙一转,卫将军遇袭一事就和朝上居心叵测的某些人臣挂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钩。

      君王听罢沉了神色,只问了副将一句话:“卫将军现在何处?”

      “回皇上,将军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正在关外的某处隐蔽小院养伤,为免耽误北狄与我朝的和谈,特令末将先行回京!”

      确定将军性命无忧后,御林军悉数被召回,君王将自己关在内殿一天一夜,谁也不见。

      隔日大朝会上,堂下群臣就和谈一应冗杂事宜吵得不可开交,可关于卫将军的安危,除了副将,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挂念。

      君王心中冷笑,只觉得这大楚河山风雨飘摇,世家蛀虫遍地爬,擎天柱从里面开始腐烂。

      这些个蛀虫蝇营无度,倘若不连根拔起,有朝一日,大厦将倾。

      (三)

      “小东西,跳什么,别躲啊。”

      某处山清水秀的林间别院里,一位白衣公子饶有兴趣地逗弄笼子里新捉的鸟,手中的树枝一端卡着一团食引,逗来逗去就是不给它吃,这黑不溜秋的小鸟急了,不再上赶着蹭,哪远往哪躲。

      “还挺有脾气。”

      只见这威震八方的卫将军将树枝随手一丢,任凭那鸟炸了毛,兀自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身手灵便得哪有一点刚死里逃生的样子。

      一个下属恭敬来报:“将军,谭副将来信说京城一切顺利,问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不急,让这些虫子先翻腾几天。”

      “是!”

      几日后,数支带着干涸血迹的箭头和一封卫将军的亲笔信被一亲兵日夜兼程送进京城,送抵君王御前。

      接下来几天里,君王顺藤摸瓜,雷霆手段,借着这凿凿证据将一干人等以国难当头残害忠良的罪名直接拿下诏狱,任凭冤声哭天抢地,一概不理。

      可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有些人坐不住了,突变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卫将军尚未回京,便开始陆续有人上书弹劾将军手伸太长,军权独揽还不够,竟妄想干涉内政云云,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君王本力排众议为将军辩护,可架不住群臣洋洋洒洒旁征博引的舌灿莲花,一时君心动摇,彻底明白了什么是功高震主,位高招忌。

      一场大朝会再次不欢而散,年轻的君王身心俱疲,心中的一杆秤砣摇摇欲坠。

      (四)

      半月后,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卫大将军高调回朝,一路皆是掷果盈车万人空巷的盛景,将军纵马慢行,心情不错地染了一身烟火气。

      接下来的大朝会果然又是一番唇枪舌战,一群跳墙的虫子话里话外字字珠玑,唾沫腥子飞溅三尺之远,卫将军尚未说话,身上背的“罪名”便已罄竹难书。

      更有甚者,见将军半月便健步如飞,完全不像重伤初愈的样子,当机立断地参他居心不良,欺君罔上。

      “够了!”皇上大喝一声,目光转向卫思华,“卫卿有什么想说的?”

      卫将军轻笑一声,语气幽幽地反问向他发难的户部尚书:“李大人这是什么话,行伍之人皮糙肉厚,刀口上舔血活下来的烂命一条罢了,区区箭伤而已,不比李大人金贵,马车上摔下来都得告假一个月修养——李大人不必这么看着我,若是不信,臣也不怕御前失仪,大可脱衣让李大人检查,只是未曾伤筋动骨,怕是要让李大人失望了。”

      将军这话说得巧妙,不仅将欺君之罪挡了回去,还顺道卖了一回惨博得皇上同情,更厉害的是反将一军,三言两语的功夫,李大人反倒成了那个心怀不轨之人。

      满朝文武见势头不对,忙低头缄默不言,生怕一不小心被殃及池鱼,成了那“国难当头残害忠良”的贼人同党。

      下朝时,阴惨惨的天又下起了簌簌白雪,窗外吹进来的风像冰刀子,皇帝命人关上门窗,又挥手遣退众人,只留卫将军在内殿。

      卫家不仅是将门世家,还是皇亲国戚,两人曾是一条裤子穿到大的玩伴,近些年来碍于身份君臣有别,又逢北疆战事,那曾经一起玩闹的日子便彻底一去不返。

      皇上担忧卫将军伤势,正要开口询问,不料将军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臣有罪。”

      君王不明就里:“爱卿何罪之有?”

      “臣确实欺君。”卫将军不卑不亢道,“可有些话臣不吐不快,皇上容禀。”

      得君王点头应允,卫将军长出一口气后,将这几年来户部如何克扣军饷贪赃枉法、如何结党营私沆瀣一气的种种恶行悉数交代,连证据都一应呈了上来,世家大族往往姻亲满朝,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北疆战事方歇,江南沿海又新起暴民叛乱,此时正值国难之际,大楚内忧外患,这等国之蛀虫一日不除,江山便一日难得安稳。

      “皇上临政不久,根基未稳,这些个老狐狸欺上瞒下的事情可没少做,臣远在边疆,如若不是探查军饷去向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还不知会被蒙在鼓里多久。”

      君王皱了眉头,一颗心霎时如坠冰窟。先帝去得急,给他留了一堆烂摊子没收拾,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大权尚未完全收回,却不想已经被架空到如斯地步。

      “此番臣关外遇袭一事,实乃一场莫须有的刺杀,证据也是臣一手伪造,但这次拉下马的两大世家,却是的的确确的国之蛀虫。皇上,臣本不想干涉内政,可这些人的手都伸到边疆了,涉及大楚百年社稷,臣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断不会坐视不理。”

      “臣虽手段不甚光彩,但只要能给皇上铺陈出一个太平河山,若干年后,臣也无惧史官的春秋笔法和天下的悠悠众口。”

      卫将军陈情完毕,又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道:“皇上可还记得臣十七岁那年初上战场之前,对陛下说过的话么?”

      君王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还只是太子,经年的玩伴却不得不临危受命上阵杀敌,走之前特地来见他一面,铿锵有力地告诉他说不必担心,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还说,殿下,我一定给你打出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

      君王瞬间如鲠在喉,先前那摇摇欲坠的秤砣一下子正了回来,一丝愧疚浮上心头,他上前扶起将军:“地上寒凉,爱卿快请起。”

      天外的冰冷雪光还在继续,殿中的君臣二人互诉衷肠。

      “你想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这江山蒙尘已久,我大楚能有卫卿,实乃大幸。”

      (五)

      卫将军北疆一战功不可没,封侯一事理所当然,可大将军回京复命不过两日,便动身前往江南平叛,至于北疆和谈相关事宜拒不插手,一切交由皇上定夺。

      江南的叛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北疆的狼烟烽火,这点叛乱对于卫家军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卫将军既然亲自请命南下平反,那这事儿必然不会善终。

      江南叛乱的根源一查就能查到,今年江南沿岸收成不好,朝廷也知道,早早地令户部拨了一笔救济银,可这批救济银层层下放到到江南后,被雁过拔毛拔得就剩几顿稀水一样的清粥,流民依旧在风餐露宿,沿岸每日都有冻死骨,地方官员却视而不见,继续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歌舞升平,直到流民揭竿而起,方才着急忙慌地上书朝廷请求支援。

      “老谭,地方官员姓什么?”行军路上,卫思华问。

      “回将军,姓李。”副将道。

      “李家人,”卫将军笑了,“李大人这想只手遮天的胆子不小啊。”

      江南没有京城的纷扬大雪,但在这寒冬腊月里依旧暖和不到哪去,凛风从荒凉的官道上迎面吹过来,眉毛眼睛上都得结一层霜。

      “将军打算怎么对付李家人?”副将问。

      卫思华闭着眼睛享受着寒风,并未回答,嘴角挂着微笑仿佛成竹在胸。

      江南的李县令早早得到了消息,一听来的人是卫大将军,当即吓软了一双筷子腿,连夜向京城的靠山发书求援,可惜送出的书信全部石沉大海,李县令明白自己被舍弃了,顿时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鱼死网破。

      不曾想卫家军到江南后,压根没理会那着急上前溜须拍马的李县令,先去流民聚集之地安抚民心,开仓放粮,又派人前去叛乱的匪窝里游说招安,也不知让人闻风丧胆的卫大将军给了这些叛军们什么下马威,又或是一言九鼎的卫大将军许了这些暴民们什么好处,短短三天,不费一兵一卒,竟把这群乌合之众收服得妥妥贴贴。

      再后来,流民逐渐安置妥当,江南恢复一派祥和之景,李县令战战兢兢地苟了这么多天,每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总算福大命大有惊无险,就在他以为自己的项上人头可以保住,从此高枕无忧的时候……

      那是不知哪天的清晨时分,突然一声巨响,扑面而来的风雨霜雪将李县令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个激灵从床上滚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官靴和一把锲进地面的问雪剑,剑身映着他惨白的脸,他抬头,混浊的眼睛却无比清晰地看清了来人。

      那不仅仅是卫将军,还有乌泱泱的,让人遍体生寒的卫家军。

      再冷的风雪都没有李县令此刻的心冷,卫大将军的话夹着呼啸的风雪掷地有声,李县令脑袋发懵,只依稀听见将军给他安的罪名,江南县令李奉澜,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而铁证,就是从他府里搜出来的大批刀刃兵甲,还有一件藏在箱子里的黄袍。李县令被提走前看了一眼那些个所谓的“物证”,心如死灰地笑了,那哪里是什么兵甲武器,那分明是之前那群暴民们稂莠不齐的刀枪剑戟。

      可就算知道卫大将军是在栽赃陷害,他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县令,就算翻了天又能如何,还不如把事情闹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垂死挣扎的李县令想到京城那位的冷眼旁观,当下心一横,磕头指认这一切是户部尚书李大人指使,而他只是迫于他的淫威听命办事。

      卫大将军转身面向在场的众人:“诸位都听到了吧?”

      如今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户部尚书谋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拿下李县令后,卫将军又把一沓子书信烧为灰烬,这些书信里有李县令写给户部尚书的,也有户部尚书写给他教他怎么做的,不过可惜了,两人暗通条款的路子被他卫思华给截了。

      押送“叛贼”回京的路上,经此一遭,谭副将对他家将军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也明白了一个残忍但很现实道理,那就是想干倒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诬陷他谋反,凡事涉及君权,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六)

      京城连绵多日的大雪在卫将军回京后逐渐平息,笼罩京城的阴霾被拨散开去,朝阳初起,行露未晞。

      李大人被下狱后,朝堂上彻底换了风向,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凡和李大人明里暗里相交甚笃的官员一个也没跑,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史书上对此载曰:天启元年末,卫将军血洗朝堂,其军功卓著,封镇国侯,赐府邸良田若干。次年春,因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镇国侯请命吾皇改革科举,招贤纳士,朝廷广开言路,良策多行。天启三年,庙堂君臣和睦,百姓路不拾遗,大楚四境物阜民安,海晏河清。

      天启三年秋,镇国侯再次请命镇守边关,走前给君王留书一封,封曰“吾皇亲启”,此书只有寥寥数语,年轻的君王挑灯阅罢,潸然泪下。

      将军自诩悖逆之臣,可所作所为无一不利民生,君王伏案叹道:“卫卿悖在当下,功在千秋。”

      卫将军还是那个卫将军,一手问雪剑,一手红缨枪,守着大楚的千秋基业,守着天下的泱泱子民,也守着这明堂上的孤寡人君。

      将军不娶妻不结党,寰宇间孑然一身,干干净净做着纯臣,除了君王,无人知道那封手书上曾写道:

      臣卫思华,

      一生为将,横刀立马,

      一世为臣,忠君不二。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一世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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