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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另一个范德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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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雷德三世病重,沉疴难起。
这从小就身体孱弱的皇子,在病榻上挣扎多年,终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唯一的亲生姐姐此时正忙于统治的稳固,只能抽出空暇来看自己的弟弟。
……如果我们还记得,曾经卢德薇卡是多么爱这个亲生弟弟的话,我们绝对会感慨,权利究竟将一个年轻女性的亲情腐蚀到了怎样的地步。
现在,年轻的皇帝躺在丝绸的病榻上,他的身边只有皇后米兰达。皇帝削瘦的脸颊上,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越发突出,盛满了茫然和苍凉。这驯顺的羔羊,从小就跟随在自己的姐姐身边,却无力阻止强势的姐姐带来的血腥风暴。他永远苍白的肤色、温和而驯服的眼睛无一不透露出这个年轻人是如何温柔良善。他天生就是女神的侍者,而并非一个国家的帝王。
如今他气息奄奄地倒卧病榻,身边的皇后只是低声啜泣,毫无主意,她的眼眶红肿,反倒要她虚弱的丈夫来安慰她:“夫人,请您不要再哭泣了……这是我的命运,我愿意去接受它……振作起来吧,我死去之后,回到您的国家去,不要为我留在这里……”
他低低地说:“我不担心其他人……要知道,我只担心您,可怜的米兰达。”
皇后哽咽一声,倒在了皇帝身前:“请千万别这么说,陛下,我永远是您的,即使……即使您离开这个世界。”
这一对可怜的人,像天使一样纯洁,羊羔一样柔和,天性善良且坦荡,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只能这样忧郁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尽管皇帝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但病弱还是让他迅速地走向死亡。他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像秋天树上的黄叶,一阵微风就能让他坠落。但信仰的虔诚、天使般的耐性让他在憔悴中发出一种精神上的美,如同阳光射进树林给黄叶染上金光。
对于自己的姐姐,他毫无半句怨言,他仍旧担心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但他知道,他们都比他强韧,在这个世上,他唯一舍不下的,是自己的皇后。
皇帝像风中的烛火即将熄灭,他像洁白无瑕的羊羔向女神的殿堂走去,但他的眼睛最后投向了米兰达,那憔悴苍白、陪伴他度过这无奈的生命的温柔的女人,他想到,要将这只小羊单独留在这世上,不禁微微发起抖来。
“夫人……”他颤抖的声音极其轻微,不用心听的话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在人生永恒的主题中(注),我即将带着你们的爱上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微,皇后扑在床边,痛哭起来。
忽然,身后传来鞋跟敲击地面的急促的声音,她转过头,脸色铁青的卢德薇卡急匆匆地走来,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一大帮人被她手一挥,全部挡在了门外。
米兰达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裙角。
卢德薇卡像往常一样,只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您也出去。”
然而这温顺到懦弱的皇后此时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勇气,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反抗卢德薇卡:“我……我要留在这里,他是我的丈夫……我、我至少要在最后陪着他!”
公主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也为她这勇气感到惊奇,她第一次正眼直视这位皇后,这位自己为弟弟娶来的女人,意味不明地笑了。
皇后在公主闪电一般的眼神下战栗着,像是马上就要昏倒,但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她的眼睛留恋地看向床榻上的皇帝。
“……呵。”她听见卢德薇卡模糊地笑了一声,不再看她,转向了阿弗雷德三世的卧榻,她不敢靠近,只是呆在另一个角落里,远远看着。
多么心酸可怜的女人,她的丈夫即将去世,但她却只能远远地站着,不能靠近他的身边,拉着他冰凉的手,就是现在这样,也是公主的破例允许。
米兰达皇后看见公主轻轻地走上前,握住了皇帝的双手,似乎她握得非常紧,因为皇帝微微挣扎了一下,公主低下头,将耳朵凑近皇帝的双唇。
她听见像风吹过的声音一样轻微的响声。
公主“倏”地站起,她转过脸来,脸色由白转红,又由愤怒的潮红转向铁青,她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一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是大得恐怖。
卢德薇卡深吸了几口气,重新坐在了床边,握住皇帝的手,低而轻地说了些什么,皇后无法听到,但那低语却非常柔和,柔和得甚至不像“血腥的卢德薇卡”。
在皇帝的寝宫外急切等待的大臣们简直望眼欲穿,皇帝那悬挂一线的生命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命运,卢德薇卡公主进去了很久,他们无法得到任何消息。
站在最前面的几位贵族,礼服之整洁庄重简直像是立刻要被载入史册,尽管所有人的心头都焦急万分,但帝国特有的庄严朴实之风,还是让这个地方一片凝重、毫无人声,只有喷泉的水从泉中树立的女神像手中的水罐流出来那轻微的声音。
一个黑发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上整洁的军服和他严肃的神情相得益彰,他走到了范德尔将军身边,轻声道:“叔父。”
“米洛,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不在陛下身边?”范德尔将军看见自己的另一个侄子,皱了皱眉。穆拉已经跟随奥利维尔逃亡出国(他还不知道穆拉的消息),只剩下家族中另一个兄长的儿子在身边,这是从小追随皇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阿弗雷德三世的米洛·范德尔,现任埃雷波尼亚帝国军第二机甲师团中校。
“皇帝身边已经有公主殿下了。”
范德尔将军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他。这个孩子从小就安静不多话,只是静静追随在皇太子身边,鉴于皇太子总是与卢德薇卡公主在一起,而公主又总是去找自己的弟弟、追随奥利维特皇子的穆拉·范德尔,米洛不经常和他们一起玩闹,在奥利维特和卢德薇卡闹成一团时,他只是静静站在一个角落,看着穆拉头疼地上去阻止他们。
所以,他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如穆拉与奥利维尔一般亲密,尽管皇帝有时亲切地称他为“我最亲密的朋友”,他也总是自己退开,与皇室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范德尔将军以前常常头疼,不只是为偷偷溜走的奥利维尔,还是为了这个不太像“范德尔”的范德尔。范德尔家族世代追随亚诺尔家族,是他们最亲密的战友和支援者,但米洛从不对皇帝表示出亲密的意思,他唯一愿意为之付出的时刻,是在帝国的战场上。这年轻的男人和自己的兄弟,像血红的修罗和黑色的闪电一样,席卷在埃雷波尼亚征战四方的疆场上。
他和穆拉一样,为帝国流血流汗,但唯一不一样的是,他不向自己追随的人献出自己的忠诚。
范德尔将军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愿表示出对皇太子的追随,像他的兄弟穆拉一样?
黑发的年轻人看向窗外,穆拉和奥利维尔肩并肩地练习作战,脸上浮起起一个又似嘲讽、又似欣羡的微笑:“……效忠这样的皇室?算了吧,叔父,阿弗雷德皇子将来只会成为卢德薇卡公主的傀儡。”
“胡说八道!”将军狠狠拍了桌子,“既然你选择了追随皇太子,就应该为他着想,你应该做的是‘改变’,而不是在这里耍嘴皮!”
他的眼神从奥利维尔和穆拉头顶上一飘而过,转向范德尔将军,:“叔父,作为一个范德尔,我们应该效忠于亚诺尔家族,对吗?”
“当然!”
“亚诺尔家族建立了埃雷波尼亚帝国,是吗?”
“废话!!”
“那么我现在告诉您,我只会效忠于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皇太子是未来的埃雷波尼亚皇帝,我当然发誓会效忠于他。”
范德尔将军气得直喘气:“你的意思是,不论谁坐上这个国家的皇位,你都会效忠于他?”
“不错。”米洛薄薄的唇勾起一个微笑,看起来孩童一样的天真,又显出几分凉薄的天性,“我只效忠于皇位和这个国家。”
就在范德尔将军思前想后的时候,皇帝的寝宫门开了,一个侍女轻轻走出来:“各位大人午安,”她行了个屈膝礼,“陛下请范德尔中校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米洛,众人皆知,皇帝与这位范德尔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那么临终之前,又有什么话要托付给他呢?
米洛自己也一怔,没有想到一般,随即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范德尔将军看向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在心里轻声对听不见的侄子说:你即将失去一份你从不珍惜、但却最珍贵的友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