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一百年》阿D

9、Chapter 9

　　最严寒的隆冬，河岸结冰，井水干涸，上山砍柴和挑水都成为最艰巨的活，虽然远离了战火的肆虐，但由于物资缺乏，南孚村里还是随处可见因严寒和饥饿冻死路边的尸体。教会作为相较安全的场所，搭建了临时的避难棚，以帮助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人渡过残酷的严冬。教会里的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阿雅和钟娅海，分担着这些食品分发的工作，事实上，这不是头一年有如此的状况，随着战事吃紧，形式肯定会越来越恶劣。米凯勒为了得到援助物资，开始四处游走，变得繁忙非常，教会的日常生活，却都是这两个孩子打理的。
　　这一天勉强出了小半刻的太阳，却还不足以让地上变得温暖，阿雅不再让她跟着上山，她从到这来时体质便是糟糕，便和阿雅一起照顾完后院那几亩地瓜，难能可贵的坐在风琴旁慢条斯理的弹琴，日上三竿，阿雅从山间取水下来，一边在厨房和教堂的夹门之间进进出出，一边听着她坐在风琴前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发呆或者叹气，神色诡异极了。
　　在阿雅的记忆里，她虽然喜欢音乐，却没什么练琴的耐性。米凯勒教她认谱，她倒是能认得，只是每首曲子都弹得坑坑洼洼，旁人只管捂着耳朵作罢，但她是喜欢写字唱歌的，米凯勒总是随她的性子，她也不看着书上的字唱，自己胡编乱造自得其乐，长期以往于是才得了个半吊子，近来不知怎么的，这个丫头老是一边弹琴一边神游，一会自己发疯一会安静，反复折腾，望着那个人未曾带走的乐谱发呆，又捞起米凯勒放在阁楼上的乐谱下来乱弹一气，阿雅偶然凑过头去看，一首米凯勒时常在唱机里放的“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一月“壁炉边”已然被她弹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曾听先生说这曲子是钢琴弹奏较好。你为何不去取风琴的乐谱来弹？”阿雅对那毫无规律和乐感可言的音符终于忍无可忍，但好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还算自然。
　　“那样他便不会教我了。”钟娅海衬着小小的脑袋，趴在风琴上，看着那一堆烤干的乐谱，如同脆脆的纸片。
　　阿雅微微一楞，随即咬牙切齿：“你原本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竟然带着这么不纯的心思学东西，承认得如此坦荡自然。
　　“是啊。”她眼眸微动，有些狡黠：“总要有点相同的爱好才有话题嘛。”
　　越说越没样子。他真的怀疑她哪天被拉去侵猪笼也不知原因。
　　“才见了一面，就急着去找相同的爱好了。”阿雅淡淡的瞥眉：“你喜欢他？”
　　“喜欢。”
　　自然得没有一点犹豫。钟娅海歪着脑袋：“他长得漂亮，就像书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给那些孩子弹琴…………”
　　“所以。”阿雅擦拭油罐的动作微微凝滞。
　　“喜欢。”还是这句话，但是无限伤感：“他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盯着琴上的乐谱发呆，这也是她近来心不在焉的时候习以为常的动作。
　　“你知道穆家这几年做的那些事吧。”没有试探，阿雅盯着她的眼睛。
　　“阿雅，他不是会做那些事的人。”同样对视的是认真的眼眸。
　　从他的琴声，就能知道。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她肯定是知道的。
　　干净的温暖，还有寂寞。
　　阿雅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阁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她洗得有些发白的小包包，一套暖和的蓝色小外衣，递给她。
　　她不解的仰头看着他。
　　阿雅把那几页皱巴巴的乐谱放在包里，装了一瓶水，两个熟番薯：“把乐谱带去还他，你知道穆家老宅上山的路吧，天黑之前不回来，就站在山道口等我来接你。”
　　她呆呆的看着阿雅，眉眼瞬间染上了明媚的笑意，如同猫一般重重扑在阿雅身上：“阿雅，你最好了！”
　　“钟娅海，我衣服上有油，你给我站一边去——————”
　　他微微气急败坏的声音。
　　十分钟后，难得把头发打整干净的某人背着小包包啃着番薯，欢天喜地的走在冬日泛着白气的山道上。
　　-------------------------------------------------------------------------------
　　来南孚村这么多年，这还是钟娅海第一次就近接近这阴森森的大宅。更多时候，她总是站在远处的一个山坡远远的眺望着这里，掩映在树林和白气之中的大宅院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前面翻新的白色洋楼挡住了后面的旧宅，在冬日依稀的阳光中，显得静谧。
　　一条高大的白色围墙如同纽带，将宅院紧紧包围，四周树木寂静无声，这绝然的安静显得这个世界有些压抑。钟娅海站在围墙下的大门前，她个头较小，在她面前是铁栏大门的青铜挂锁，她禁不住好奇，用手去抚摸那个有些锈斑的大锁，锁上刻着一个很漂亮的十字架，缠绕着图案繁杂的花纹。
　　透过白色的雾气，铁栅栏内是幽闭的庭园，小小的水池已经结冻，梅花争相斗艳，其余的花草却已然萧瑟，白色的三层小楼矗立着，旅馆的招牌悬挂在正门的一侧，是烫金的英文“paradise”，在西洋文化进驻的年代，倒也屡见不鲜。
　　她用手轻轻扣了那青铜的门锁，偌大的宅院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她拿出挂在胸前的吊坠，那是米凯勒送她的怀表，指针走向了十点。
　　难道这家人家早上是不用起来工作的吗？
　　她再度叩响了铁锁，寂静的宅院无人应答。
　　回去吗？上山的路程要走一个多小时…………原本满心的雀跃变成了空气泡泡。
　　包包里的番薯也已经冷却多时了。
　　她迟疑的站在铁栅栏前，终究是转身下山。
　　-------------------------------------------------------------------------------
　　林中的雾越来越浓。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上山的时候还是好好，此刻阳光都去了哪里？
　　看不清来路和去路，仿佛只是走着走着才发生的事，树木彼此偎依，隔绝了阳光，空气又冷又僵，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止住脚步，环顾四周，冻结的树，浓浓的白雾仿佛倏然将她包围。
　　沙沙沙………………细细的声音，听觉仿佛在这一瞬扩大，分明是白天，却让她心中如同感知到在童话世界里漫游到的异世界一般，她屏住呼吸，攥紧小包包的系带，倏然之间看到前方有一个白衣人影，长发飘散，钟娅海止住脚步，片刻，她轻轻喊了一声：“喂————”
　　那人影微微回头，白雾之中看到那人的侧脸，妖异横生，亦男亦女，那人并不理会她，径自向前走，钟娅海浑身发汗，但却紧紧跟上前去，她心里自然是害怕，可还有着比那害怕更多的东西。她心里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前方这个白色的人影…………或许不是一个人。
　　有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的心里，既是害怕，也有激动。
　　于是她忐忑却坚定的跟着那个人影，隔着一些白雾的距离，那人径自向前面走，仿佛无所谓有没有人跟随，她在后面跟着，那人的个头比她高出许多，但走得不快不慢，周围的空气又湿又冷，很奇怪的是，雾色渐渐稀薄，钟娅海仿佛来到了一个白色围墙的尽头，那处有一个被树木与厚重的青苔掩映的缺口，走进去，是一个杂草丛生的通道，那白色的人影，就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她紧跟着来到尽头，仿佛是倏然间撞到了什么，脚下一滑，身子悉悉索索的坠到一个深洞里，浑身刺激得几乎瞬间尖叫起来——————她掉进水里了！
　　该死的，是哪个没良心的把水井弄到这种黑漆漆的地方来！
　　寒冷入骨的感受刺激着神经，她摸到了一根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拉着绳子拼命往上爬，但那边缘滑腻无比，她越是心急便越是挣扎得厉害，这空间没有一点光，只有她挣扎的水声，她的脚甚至踩不到底，只感觉身下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那瞬间恐惧的感觉才从她后知后觉的心里扩散开来————————
　　“阿雅………………”
　　她只是发出了一点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发声。她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一片片晕眩，有某个滑腻的活物，滑上她的脚，那仿佛是人的手………………
　　点点微光从水中升起，她目瞪口呆，看着水下升起无数白皙的手，扯着她的脚，她完全叫不出声，只感觉自己的脚被许多手扯着，她再也握不住那根绳子，身体慢慢下沉………………
　　她没做坏事呢，大白天的被水鬼索命，没天理啊！！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里，她依稀睁眼，那些水里的蓝光环绕着她，似乎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深井，她坠下去，再也无法起来…………
　　寒冷和窒息感渐渐侵袭了她的意识。
　　------------------------------------------------------------------------------
　　“死了吗？”
　　好听得不可思议的声音，但一双不怎么温柔的手在抚弄她的眼睫。
　　周围的光慢慢变亮，却还是觉得冷，钟娅海依稀睁开眼睛，有个漂亮的人蹲着看她。对方的手，冷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温度。
　　她仍然躺在地上，但却不能阻止自己的目光去看着那个人，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的头发这么长，漆黑如夜，他优雅的抿着唇，尤带几分笑意，目光与她对视，他穿着犹如古代宫廷的红色长袍，气质翩翩，她与他如此接近，从对方身上泛起的点点熏香，让人沉醉，却又如此妖惑。
　　“大哥哥，你长得好漂亮。”
　　她由衷的赞美。
　　对方微愣，白皙的手缓缓抚摸着她的脸，温软的声音说道：“姐姐。”
　　钟娅海的嘴巴又变成了o字型，随即乖巧的说道：“大姐姐，我刚才掉进水里了。是你捞我起来的吗？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穆家老宅的……厨房。”对方手托着头，坐在地上，姿态自然，“你想一直躺着和我说话？”
　　钟娅海一个咕噜翻身坐起来。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有些暗的房间，四周都是墙，还有一些坛坛罐罐，但显得很空旷干净，完全没有一点厨房的感觉。钟娅海仰头看着那个已然起身的人，心里感叹这个姐姐身材高挑，对方整整高了她两个个头（此时的娅海只有十二岁），衣衫果然是飘飘洒洒的那种，但却也横生一种英气之美，难怪刚才要把“她”看成“他”。
　　钟娅海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点点回忆起坠井的经历，心中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但她摸着身上的小包包，对方奇怪的看着她，她摸出了一个冷掉的番薯，“姐姐，给你。不过只剩一个了。”
　　“这是什么？”对方奇怪的问，伸手去接。
　　“姐姐不是饿了吗？”钟娅海说得没心没肺。她一直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力生活的。“这厨房看起来没什么吃的。”
　　对方神色微怔，有些妖异漂亮的视线看着她，最后竟然是笑了起来，把番薯放到她的手里：“不是最后一个吗？我突然又不饿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来，我带你出去，这房子可是个迷宫，稍不留神便会迷路的，搞不好怎么被鬼吃掉也不知道哦。”
　　鬼…………钟娅海打了一个寒战。
　　对方拉住她的手，她便跟着这个人走，那双手很大，却很冰冷，钟娅海不由仰头问：“姐姐，你住在这里吗？这里的冬天可是很冷的，穿得很少会生病的。”
　　或许是从未见过心思这般敏感却有些奇怪的女孩，那人的唇边笑意始终不减：“对啊，我就住在这里。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你也别告诉别人见过我，知道吗？”
　　“是约定吗？”钟娅海陶醉的闻着对方身上的熏香，感叹道：“穆家的人果然个个都很漂亮啊，穆莲也是，姐姐也是。”
　　这孩子真有意思。
　　“你可以叫我雪姐姐，不过你是来找穆莲的？你是他的小朋友？”
　　“我叫钟娅海，今年十二岁了。”她需要迈很大的步子才跟得上她，尽管对方放慢了速度，二人穿过一个长长的梯形走廊，走在黒木地板上，周围都是一个一个积着灰尘的紧闭房门，难以想象穆家老宅竟然会这么宽阔，一个人行走的话，真的是要迷路的。“我住在村里的教堂。”
　　对方的脚步微微停滞。
　　原来是教会的孩子，难怪…………气息那么干净。连那颈上流动的鲜血也…………
　　“小海妹妹，到了哦。”对方拉着她来到一个楼阁的尽头，那边有一些光，台阶下去可以看到对面的庭院和建筑，仿佛还能看到晃动在窗前的人影，“你要找的那个人，就在那个房间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雪姐姐，”钟娅海仰头，“以后还能常常看到你吗？”
　　“看到我？”对方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本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进食……现在也还在纠缠这个问题……真让人矛盾。眼前这孩子，应该说是太过让人舒心或者乖巧了吗…………“小海妹妹，有没有人说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骗啊。”
　　“雪姐姐是好人。”
　　总是如此不经大脑的判断。依靠直觉很容易出问题，有时候直觉也不是那么准。
　　对方咯咯的笑起来，微微沙哑的声音多了几分魅惑，她笑起来极美，钟娅海一看便移不开视线，呆呆的望着。（这孩子对美没有抗拒力，是天然呆来着T-T）
　　“第一次见面，没什么送你的，这玉镯你将它戴在手上，别取下来，你在外面玩的时候若想我，我便会来找你。”对方微微俯身，将玲珑剔透的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那玉镯非常漂亮，其中有点点红玉镶嵌，奇怪的是，那玉镯和钟娅海的手正好相合，不大不小。
　　“雪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钟娅海眼睛发亮，整个人从垂头丧气到明媚生动不过一瞬间，在村中，她应性情古怪，朋友极少。这么漂亮的姐姐找她玩，阿雅肯定会很羡慕。不过不能告诉阿雅…………“雪姐姐，这个玉镯看起来很贵，娅海不能收的。”
　　“你给我亲亲脸，当还礼。”
　　对方玩性大起，如同孩童，也不问当事人愿意不愿意，钟娅海还在错愕之际，那人已经微微俯身，扣着她的脸颊，唇映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钟娅海竟然有些脸红了。
　　冷冰冰的唇，和这个人的手一样，没什么温度。
　　“小海妹妹，记得我们的约定哦，下次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暂且别过了。”
　　对方优雅转身，带走一片熏香，身影渐渐消失于黑暗。
　　钟娅海抚摸着手上陌生触感的玉镯，走下台阶，外面是白光的天空，自己仿佛身处老宅深处，四周依然一片寂静，几点了？
　　她拿出自己的怀表，有些错愕的看着上面的时间。
　　怎么回事？
　　表上没有任何破裂的痕迹，但是时间却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