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待》何文希

1、楔子

　　AM 9：15

　　悠扬的乐音回荡在安静的卧室，柔和的女声唱着千与千寻的主题歌，一遍又一遍。

　　慢慢摸索到手机，她拿近耳边，含糊地“喂”了一声。

　　“茗茗，还在睡啊？”

　　“妈……昨晚画到3点……”她闭着眼，偷懒把手机直接搁在枕上，手慢慢滑回被窝里。

　　“也该起床了吧，经常这样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反正自己接活，就不要搞得太累。”

　　“嗯……”

　　“皎皎最近跟你联系过没有？她过年回来吗？”

　　昏沉的大脑中瞬间警铃大作，她倏地睁开眼，“没有，下次她要是来电话，我会问她的。”

　　果然，母亲又旧话重提：“唉，霍谋研究植物，干嘛非要跑去什么非洲？还是个手机都不通的地方，日子过得苦哈哈，皎皎怎么受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搬出那套千篇一律的说辞：“还好啦，那边就是落后，才树多花多，很多人专门跑去非洲搞研究的。再说，夫妻两地分居总不太好，皎皎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那边跑来跑去过得也挺开心，你看她什么时候回来抱怨过？”

　　“她是开心，我看她是开心得都不想回来了！”

　　“不是的，妈，皎皎也想你，可是那么远回来不方便……”

　　每次说这些话，她都要努力压下心虚与愧疚。她知道母亲是想念妹妹，可是……可是……若是说出真相，母亲恐怕会急得沿着电话线爬过来……

　　“哼，她有了老公，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老妈。”

　　“因为那边电话不好找……”真相是根本没有叫电话的东西。

　　“好了，不管那个死丫头了。她过年要是不回来，你就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到时候让你杨叔叔派个车去接你。你杨叔叔其实挺喜欢你们姐妹的，就是不会说亲热话，那是当官当久了落下的毛病，从早到晚都端着个架子，也不嫌累。”

　　警报解除，她松了口气，母亲的话让她脸上泛起微笑，“我知道。”

　　“他心里头是真把你们当女儿看。上回去欧洲考察，就是十几日游那次，他跟我说……”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披上衣服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耀眼的阳光瞬间驱尽一室昏暗，她反射性抬手挡在眼前。

　　窗外，一架飞机正好划过如洗的天空，又是一个晴朗冬日。

　　.

　　巳时

　　“的确是上品。”他伸手，抚过下人端上来的狐皮。

　　阳光正好，光线自四面敞开的轩窗跃入，在皮毛上反射出水亮光泽。

　　“那是自然，给霍爷的当然是我铺子里最好的货。”蔡老爷察言观色，见他点头，越发殷勤地动起嘴皮子，“这可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的一张狐皮啊，一点伤痕都没有，普通猎户哪来这样的好手段，也只有我们铺子。瞧瞧这毛色，这爪子……”

　　他挥退下人，打断蔡老头没完没了的吹嘘，开门见山地道：“这桩买卖你想怎么做？”

　　蔡老爷顿了顿，满脸堆笑地开口道：“听闻霍爷这趟走货，从北方带回一批香料，我想拿这些狐皮换里头最上等的香料。”

　　厅中忽然陷入一阵静默，香炉轻吐紫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在阳光下蜿蜒出奇诡的姿态。

　　霍谋的脸色显得有些莫测，半晌后道：“蔡老爷消息倒是灵通，我昨日刚回来，今日你后脚就上门。只不过……霍某手中并无北方名香。”

　　“霍爷……”蔡老爷当他藏私，涎着笑脸正要说好话，霍谋抢先道：“我这趟走的是西蜀。”

　　蔡老爷一愣，“什么？可是……我明明看见霍家商队自官道北上，出城那天全城人都瞧见了，怎么……”

　　见他仍是不信，霍谋也不多言，比个手势，一旁的大耳领命离开，不一会儿端来一只木匣。

　　霍谋示意打开，“里头便是我这趟带回来的香料，你不妨亲自过目。”

　　蔡老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自匣内拿起一个瓷瓶，打开凑近细闻，又倒出一些在掌心，细细分辨，最后不得不道：“这……确实是蜀中密香。”他眨了眨小眼睛，依旧不解，“霍爷怎么又去了西蜀？”

　　“自有我的道理！”霍谋不耐烦地瞪掉他的探问，想起此行目的，心中烦躁又起。原以为前几次是派去之人无用，可这回自己亲自出马，却依旧寻找无果……

　　蔡老爷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发青，匆匆起身告辞走了。

　　他坐在原处未动，面色阴郁。走了蔡老头他倒不在意，只是……两年了，他的耐心已快耗尽，心中的烦躁日益加深，内心深处仿佛养着一头兽，涎着口水，嘶吼着：得到她、得到她、得到她……

　　“爷，先前蔡老爷送的狐皮……”

　　“入库！”一声暴喝，下人们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他烦躁地吐口气，伸手抹了把脸，起身离开前厅。

　　.

　　PM 1：20

　　“皎皎真的出国了。”脖子夹着话筒，她一手拿起橡皮，在线稿上擦拭，“不不，绝不是躲谁，是跟老公出国工作、赚钱。”

　　电话那头的一连串哀求，让她沮丧地垮下肩，“黄老板，换我求你好不好？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两件古董一直是我爸收藏着，就这么两件，再多没有了。他都去世这么多年了，我们哪里去找古董的来历。”

　　对方又说了几句。

　　“蛤？宝藏？”她惊讶地直起身，脖子一动，话筒砰地滑落在地，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喂喂，黄老板？你……你是不是电视看多了？哪来的宝藏啊……就是我爸年轻时候跑的地方多了，运气好捡到了便宜而已。”

　　电话那头的人一直说一直说，她无奈地直叹气，觉得自己连背景都是灰色的了。她好想朝对方喊你不要再唧唧歪歪了没有就是没有，可是……她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太好说话，这个粘人的黄老板才一缠就缠了她两年……

　　忍耐复忍耐，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她对着画了一半的线稿发了半天呆。

　　“真是乱来……”她喃喃，烦恼地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为什么皎皎的烂摊子要她来收拾？他们一个普通人家，突然之间接连出售两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任谁都要怀疑，哪天要是公安找上门来，她都不会觉得奇怪。皎皎做事就是不顾后果，她不反对皎皎为将来打算，可这样卖来历不明的古董，总有一天会闹出大乱子……

　　在穿衣镜前站定，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安慰道：“幸好只有两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啊！”她急急凑近镜子，头顶竟然长出一根白头发！她才二十七啊……懊恼地抬手欲拔去，想想又放下，“让皎皎看看，肯定是为她愁白的，两年前可没有……”

　　她顺手理了理头发，忽地打了个寒颤，回头发现阳台门开着。走过去，对面大楼玻璃外墙反射的光芒让她眯起眼，冬阳虽暖，穿梭在高楼间的风却仍带着深深的寒意，她缩了缩肩，关上门回到书桌前，继续同线稿奋斗。

　　.

　　未时

　　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无聊地动了动脖子，瞥见身后不远处二弟和弟妹似乎又在闹什么别扭，他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凛凛寒风拂面，带来梅花的幽香，他却依旧打不起精神，与其坐着听不知所云的戏，还不如去四下走走，正要起身，园子的主人侯奕走了过来。

　　“霍爷，这戏如何？”侯奕笑着在他身旁落坐。

　　“很好。”他敷衍。

　　侯奕显然很高兴，“这戏班听说是京城最有名的，刚来城里不久，还没上过戏。今日我请城中大贾赴宴，就叫他们来演一场。果然名不虚传……”见霍谋打了个哈欠，侯奕顿住，轻咳一声，转而道：“今日的戏，正是时下最红火的《灵狐记》。那演灵狐的女伶，可是个大美人，待会儿让她来给霍爷敬杯水酒，如何？”

　　霍谋不耐烦地换个姿势，双眼扫过戏台。

　　侯奕也望向台上，笑道：“这戏里的书生也真是个穷酸，四十多岁还讨不上媳妇，好不容易有个花不溜丢的大美人送上门，叫他别看，他偏要半夜起来点灯看个分明。要是我，管她是狐是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侯兄真是风流人物。”一旁崔府少爷提溜了个小酒壶，端着酒盅，凑了过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若不是法师降了妖狐，那书生早就没命了，哪有妖怪不吃人的……只要想到，有多少妖怪屏气敛息混迹在这人世间，我就……嗝！”话才说一半，一个酒嗝冲口而出，执盅的手抖了一下，洒出些许酒液，正好落在侯奕的袍子上。

　　崔少爷连声赔罪，侯奕笑着安抚，下人递上布巾，四周顿时一阵小忙乱。

　　烦死了！霍谋眉头越皱越紧，这帮人无聊又聒噪！他霍地起身，转身准备走人。

　　“……呵呵，崔兄，一个狐妖就把你吓成这样？有慈云观在，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以后来历不明的女人小弟我替你接收就是了，哈哈……”

　　身后不断飘来笑语，他忽地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眯眼望向戏台，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

　　PM 5：05

　　将手中的袋子都并到左手，右手掏出钥匙，打开门，沙发上出乎意料的人影让她愣了一下。

　　“怎么回来了？”她一边换上拖鞋，一边问，心里隐约猜到几分。

　　“那个死人！”章皎皎揪紧手中的抱枕，气呼呼地道：“他妈说什么他就应什么！那个死老太婆，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我恨不得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她狠命捶着抱枕。

　　果然……她轻叹口气，妹妹嫁过去没有什么适应不良，唯一的问题就是婆媳关系，一生气就跑回来，完全不把一年回来三次的约定当回事。

　　“怎么了？”

　　“死老太婆平时爱找我碴也就算了，可这回居然说要给霍图讨个小老婆！那个死人竟然没反对！”

　　“霍图答应了？”她怀疑地问。

　　“……虽然没答应，可也没反对啊。”

　　她放下心，劝慰道：“大概是不好当面反驳吧，要给长辈留面子。”

　　“哼，搞不好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巴不得哩。”皎皎撇撇嘴，这才注意到姐姐手中一直提着东西，“姐，你先把东西放放。等等，你去超市了？”她双眼放光，一下从沙发那头扑过来，“有巧克力没？刚才我翻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

　　章茗茗干脆把袋子放在茶几上，任妹妹翻找，“你别老是这样贸贸然跑回来，我们不是说好一年三次的吗？”

　　闻言，皎皎忽然扔下正在拉扯的薯片袋子，怒气冲冲地大声道：“难道我受了气都不能回来吗？嫌我烦了是不是？”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道：“我是担心你啊。你这样经常来来回回，万一让人发现那个秘密……后果我都不敢想。你瞧，我头发都愁白了。”她把脑袋伸过去，“这里，一根白头发，看见没？”

　　皎皎想绷着脸，可还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也笑，而后真心真意地说：“我巴不得你能够回来。我总觉得你在那边是受苦，可嫁给霍图是你的选择，我总不能硬拦着你。再来，他也答应等他妈百年后就跟你过来定居这边，我想想这样的境况只是一时，熬个几年就过去了，心里才不那么难受。”

　　“姐……”皎皎气焰全灭，别扭地轻叫了声。

　　“好了，不要乱想，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以后有事先跟霍图商量商量，别这样冲动跑回来。你一回来他肯定追过来，唉，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让你们愁白的。”

　　“我很小心的啦。要是他笨手笨脚被人发现，我捶死他。”脾气来得快也去的快，皎皎往沙发上一靠，轻松地嚼起薯片。

　　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她无奈地摇摇头，说归说，皎皎回来她还是很高兴的，幸好下午去了趟超市……嘴角含笑，她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开始洗菜。

　　“霍图是个好男人，你别老是欺压他。”

　　“好个屁，成天只知道花花花。笑死人了，一开始还以为我是花仙下凡，还跪下来拼命拜我……”皎皎捧着薯片跟进厨房，说起那个时代的趣事，逗得她咯咯直笑。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小小的套房内，渐渐飘出饭菜香，夹杂着女人的笑闹，难得地温馨热闹。

　　.

　　戌时

　　站在高阁上，入目是城郭与民居错落的暗影，夹杂着零星灯火。黑夜，似乎白日的一切都蛰伏下来，又似乎有一些隐晦的、暗昧的东西，在黑暗的掩护下游走……

　　楼下有人声渐近，他拉回思绪，瞥见祠堂外墙转过两道人影，渐渐走近，是二弟和弟妹，手牵着手，想必是和好了，两人亲密地说着话，穿过园子，往老二的余容轩而去。

　　耳边响起几道咳声，他回头，对一旁倚栏的人影道：“歇息去吧。”

　　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霍营深吸口气，牵起一抹自嘲的笑，道：“要睡以后有的是时候，这般的良辰美景，倒未必还能看个几回。”

　　他微带诧异地投去一眼，“你不是最想活命么？何时会说这种丧气话了？”

　　“人有时候是斗不过老天的。”

　　“要放弃了？”

　　静默片刻，黑暗中响起低低的一个字：“不。”

　　意料中的答案，他沉默下来，负手望着远处，而后突然道：“你说，我们四兄弟中，谁最像父亲？”

　　“为何这么问？”霍营挑眉，目光转向他。

　　他依旧望着远方，“父亲曾说，若有一样东西，让你觉得，得不到它这辈子便再无欢喜，这样的念头会日日夜夜折磨着你，催逼着你，让你寝食难安，于是你就会想办法去得到它，不择手段，只有得到它，心中才能获得平静。”

　　霍营哼笑一声，“父亲要的，何止一样东西……”

　　他忽然转过脸，“你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夜风将他的发吹得张狂，在两道凌厉迫人的目光逼视下，霍营不由撇开眼，而后逸出一串低低哑哑的笑声，边笑边道：“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活下去，二哥痴迷于芍药，四弟……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呵呵……咳咳，我们果然是父亲的儿子，谁也逃不掉，咳咳……”他掩嘴咳了一会儿，抬首对上霍谋的目光，“大哥，你想要什么？”

　　他没有回答。

　　寂静的楼阁再度化作一道暗影融入浓浓夜色中，只有风吹衣袂的猎猎声时不时响起。

　　.

　　.

　　章茗茗，女，二十七岁，单身，自由插图画家，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到另一个城市，妹妹章皎皎，已出嫁。

　　霍谋，男，二十八岁，尚未娶妻，商贾，父母双亡，同父异母兄弟四人，二弟霍图，已成家，三弟霍营，四弟霍汲。

　　.

　　不同的时空，他与她，同步生活着，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