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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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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城?”
“嗯。”
“我结束去找你。”
陈嘉收到陆凡消息的时候,她正在把上周在非洲草原拍的照片洗出来。
那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大象,两条鼻子交缠在一起,当地的导游说,这是公象在交/配前对母象的试爱,如果母象愿意接受他,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就会在二十二个月后迎来第一个孩子。
按下快门的时候车子正巧撵过一块石头,不小的颠簸让两只庞然大物的身后留下一个淡淡的光圈,光圈与远处落日的余晖重叠,最后交织在一起。
陈嘉拿着这张照片看了一会,然后稍作处理便拿去晾干。
晚上,卧室里。
陆凡坐起来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再向躺在一边的陈嘉递过去,“要吗?”
陈嘉摇头,然后坐起来穿衣服。
她用手把松乱的头发捋好,然后挽住男人的手臂靠在他肩上。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从她第一次住进他家算起,到今天,正好是第十年的最后一天。
“顺利吗?”男人抽着烟,看着被冰雹打得啪啪作响的窗户和隐约透进来的街道上红红黄黄的灯光。
陈嘉不答,却问。
“你知道大象从怀孕到生下一只健康的小象要用多长时间吗?”她突然想起那张照片,那对恩爱的象,她在想这个时候母象是不是已经怀上它们的孩子。
“两年。”
“你知道?”她本想考倒他。
男人笑了笑,抽出被她挽住的手然后将她揽入怀里,用干燥的手掌在她的头顶摩挲。
“好羡慕。”她声音极淡,像是呢喃。
男人顿了顿,话到嘴边却没有开口,只是抽出环在女人身后的手,然后掐了烟,开始穿衣服。
“分手吧。”女人的脸埋在阴影里,她的语气平淡却肯定。
男人系扣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垂下来放在膝盖上,握拳,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好了?”
陆凡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事实上,这几年,他也并没有留下什么。
那天是十年难遇的冰雹天气,一颗一颗,像子弹打在车窗上,措不及防。
陆凡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十七楼的灯一直亮着,他握着手机,在等一个电话哪怕一条短信唤他回去。
但没有。
抽完最后一支烟,他点开对话框,输入一行字,犹豫几秒,发送,然后启动车子,离开。
那年冬天,南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火车站附近人流穿梭,满是大声吆喝的小商贩和黑车司机。
这是陈嘉第二次来南城,前一次是跟着父亲陈海平一道,那时她才八岁,刚上小学。
记忆里,那天父亲在车站边的服装店给她买了件血红色的袄子,即便是套在旧棉衣外头还是显得肥大。商店老板收了父亲的钱然后从柜台后面的小瓷碗里掏出两颗杏子给她吃,小姑娘握在手里觉得稀奇,不舍得吃。
“吃吧,可甜了。”陈海平慈目得笑,替她扣上扣子,然后把棉袄里面的毛衣领子翻好,又重新给她绑了绑辫子。
父亲半蹲着,粗糙开裂的手时不时划过她的侧脸,有些疼。
“嘉儿,一会儿见了妈妈叫得大声点儿。”见她不吭身,父亲又把她拉近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问,“知道了吗?”
父亲虽然年纪不大,但长期不分日夜的开矿工作,让这张才不过三十出头的脸显得苍老又疲倦。
前些年,矿场里的工头老刘一直挺照顾陈海平,看在他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姑娘,又当爹又当妈,生活实属不易,所以尽量在排班的的时候替他避开晚班,可以让陈海平回去照顾女儿。可最近场里换了新工头,新官上任三把火,别说倒班了,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回了家。
不到万不得已,陈海平是不会去找姜美的,眼下他实在是顾不上孩子了。要是辞了矿场的工作,钱又从哪里来,孩子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上学了。
陈海平搂过女儿,在她小小窄窄的背上拍了拍,然后从背包里摸出一张纸,扯着孩子的手就往外走。
陈嘉对后来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父亲叫了一辆三轮车,跟车夫来回讨价还价了好久,他们才坐上去。
车子停在一家门头很宽的娱/乐/城门口,许多人进进出出,很热闹。
父亲让她在门口等,她就坐在石头台阶的角落里,这是她第一次来南城,街道上车水马龙,陈嘉感到新鲜又害怕。
没等多久,父亲从娱/乐/城出来,后面几米远的地方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瘦很高,寒冬腊月的天气却穿着高叉旗袍,肩上裹一条羊毛披肩。
女人的脸很白,鼻尖被冻地通红,头发油亮亮的束在脑后盘城一个精致的髻,娟秀的五官好像画册里的仙女一般好看,陈嘉看傻了眼。
父亲唤她,她才爬起来躲到陈海平身后,探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看。
女人侧着身子站着,偶尔似有似无地瞟一眼陈海平身后的小姑娘。
“快,叫妈妈。”父亲扯一把陈嘉的袖子,把她从身后拉出来,但小姑娘怕生,只是含着嘴闷闷地叫了声就又退回到父亲身后不再出来。
“好了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的情况你也不是没看到,我哪有时间带得了嘉...一个孩子。”女人从精致的丝绒蕾丝手包里抽出一支烟,然后用火机点着,来来回回抽了几口,一时间白烟袅袅。
“阿美,要不是走到绝路,我不会来找你,你要再不收这孩子,真没人管了,哎!”陈海平没有料到姜美一上来就拒绝他,他急得跺脚蹲在地上,他原本打算把陈嘉在姜美这儿放几个月,等跟新的工头混熟了,再把孩子接回去。
“我下个月要结婚了,这个时候,孩子我真收不了,你别难我。”女人掐了烟,从手包里拿出一叠钱,塞在陈海平手里,陈海平不肯拿把钱往外推,没有办法,她只能从陈海平身后把陈嘉一把扯到自己面前,然后蹲在姑娘面前。
这是陈嘉第一次这么近得看这个父亲嘴里的妈妈。
她真的很美,见到她陈嘉才相信父亲说过的话。父亲说她的妈妈是村里出了名的大美人,不但长得漂亮,人还特聪明能干,每年村子里的晚会妈妈都会上台唱歌助兴,好多别村的人都跑来专程看她。
父亲每次说起姜美脸上总是有藏不住的笑,但是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就不说了,也不笑了,然后只是抱着陈嘉陷入很久很久的沉默。
那种沉默是当时的陈嘉所无法体会的,曾经的快乐变成眼前割在心上的刀疤,连疼也不能出声。
姜美看着陈嘉,眼睛里闪过一秒难以控制的热,但她极快得皱了皱眉硬是把多余的情绪憋了回去,然后一把拉开小姑娘红衣服的口袋,把钱塞进去。
女人转身要走,陈海平拉住她旗袍的后摆,眼睛早已湿了,一个七尺男人,走到绝路,哪还顾得上面子。
女人原地迟疑一秒,然后条件反射得皱眉,双手去扯陈海平手里的旗袍,最后无极只能花容失色得低吼:“陈海平,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陈海平一愣,不得不松手,来回的行人已经开始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他是外乡人,还带着个孩子,若是真招来了警察那可不得了。
罢了,只能松开。
姜美见他松手,踉跄两步,逃命一般得跑进了娱/乐/城,头也没回,就像当年离开俞乡一样。
在原地坐了许久,陈海平终于平复了情绪,站起来,替姑娘拍拍身上的灰土,拦了一辆三轮车回去了。
转眼,当年八岁的小姑娘长大了,长长的小辫剪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一枚黑色的铁制发夹别在耳后。
决定把留了许多年的辫子剪去,是在离开俞乡的前一天。那个每天替她梳头的人不在了,好像俞乡也就不剩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临走前,她把陈海平一半儿的骨灰葬在俞山的山顶,那里有一片跨阔的平地,父亲曾常常带她到那儿看山下小小的俞乡,偶尔他会指着天边的某个地方淡淡地说一句:嘉儿,你看,那边就是南城,你的妈妈就在那里。
人死后,换做一泡轻轻得黄土,埋在地下了无生息。
陈嘉没有给父亲立碑,只是在坟头种了一株瘦矮的红杏树,算是一种寄托。
除了车站,陈嘉用她身上唯一的五十块钱打了一辆车。
上车前,司机上下打量她,姑娘一身素衣穿得有些旧,司机问她有没有钱,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唯一的一张纸币递过去。
司机见这乡下来的姑娘,虽土里土气但长得干净漂亮,就笑了笑,说:“姑娘,头一次打车吧,到了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