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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两面(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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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森林,不如说只是一片树林。
树木高大葱郁,雾气涌动,扑面而来一股潮湿阴冷的水汽,拂去郝芊芊身上的体温。里面幽森寂静,没有任何生物的声响。
她从坡上跳下来,没有冒然进去,手往后一摸,湿漉漉的壁面,往下尽数长着地苔藓。她顺着这面壁往左边走,没一会,便挨到树林边。
前方不远隔着栅栏有一栋房子。
郝芊芊摸着自己的小布袋,拿出一望远镜,躲在树后,鬼鬼祟祟。
在放大的镜头里,有个男人站在窗边,执着毛笔慢里斯条的在写着什么。
他头上裹着深蓝色和天蓝色两种布条,脖子和手上都戴着一串佛珠,半张侧脸微黑俊朗,眼珠剔黑,沉沉没有光亮。
手的不远处檀香幽幽,无声燃烧,对方眉眼浸在飘渺的丝丝烟里,似乎染了一点点的佛性。
募地,他突然偏头。
目光嗖嗖如箭。
郝芊芊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身躲在树后,绷起每根神经,垂在两边的双手无意识的扣紧。
仅仅一秒。
她还是看见了——
另外半张脸。
状若恶鬼,青面獠牙;红眼如血,挟裹着嫉恨暴怒。
两张半脸,是孑然相对的容貌。
郝芊芊轻轻呼出一口气,使自己短暂的放松下来,后脖子上依旧泛凉,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近。
她一咬牙,往前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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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巫停下笔,戴上面具,从房子里出来。
他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窥视。
……那里,是他吗?
会想着出来?
青巫有很多名字,周青、大人、法师…村长。现在巫是他最常听见的字。
他的大半日常都是一上午在抄佛经,下午进小树林聊聊天,极其有耐心的和友人一直在重复相同的一段话,晚上入睡直至次日醒来。
每年也有两三天的特殊日子,是他的工作日。住的僻静的他会迎来村里人的到访。
他走进小树林,往两边张望,没有人,再往里走。他看见一棵孤零零的遮天蔽日的槐树,树下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
对方见着青巫,讶异的问:“你是谁?”
“朋友。”
“朋友?…我在等一个重要的人。你有看见祂吗?”
“你在等谁?”
“我…我不知道。谁呢?…是谁呢?你让我好好想想。”他在原地打转走。
青巫曾经将友人的父母、朋友,青梅都一一带过来给他看过,他们痛哭,默默流着泪,可惜都不是他要等的人。
连青巫也不是。
他的亲人想要带他走。
友人执拗道:“我不能离开。”
“祂会过来的,…祂会过来的……”他的面容很冷静,没有失控,眼神却极其哀伤。
于是青巫给拦下了。
青巫是第一个见到他尸体的人,对方心脏病发,一手捂在心口。灰白的脸,睁着的眼。
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二十岁出头,一张俊颜。
时间的流逝,连带着那些记忆都去了,只剩执念。
只是青年的本性还是一如既往善良。
而此刻,青巫又问:“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对方停下,陷入迷茫的思绪:“我,…是谁?”
没一会后,他语气恢复平静,他看着青巫,友好的问:“你是谁?”
无人接话。
他又问:
“为何要到这里来?是迷路了吗?”
青巫蹙眉:“你真是,忘性越来越大了。”
青巫道:“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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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芊芊扒拉在另一颗树上。
她看见那个人头上的发旋,见他站在树下四周观望了一会,见他往树林里走。郝芊芊再往上爬,繁茂的枝丫上站着两只熟悉的圆滚滚果冻生物,窝在一起,屁股对着她,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她需要借力往上攀登的地方。
郝芊芊只是怔了一下,伸手将两只往旁挪开。
两只又蹦蹦跳跳、黏黏糊糊的腻回原地。
郝芊芊:……手好痒。
她不客气的伸手将两只推下去。
两只在半空中轻轻的叫了声噗叽噗叽。它们的身体一遇到氤氲着的雾气,雾气便化成白茫茫的细丝,进入其身体。本来灰白的身躯似乎是洗去了一层灰。
它们飘了起来。
郝芊芊赶紧往上爬。
它们落在原地,继续紧紧挨在一起。
郝芊芊踩着一根粗壮的枝干,半蹲着往尖走,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树枝的承受度。她挑的这个位置视景较开阔。她持着望远镜,慢慢等着雾气涌动稀薄,透过树枝间的间隙,窥见一抹蓝色。
方向确定。
她等了几分钟,默默将附近的旁枝扯过来遮挡自己的身形。脚底下慢慢走过去一个人,没入雾气中。
郝芊芊极有耐心的再等了十几分钟,确保对方不会折返。
她从树上爬下来。
往里深入,逐渐看见一个人影,着一袭长衫,全身好似笼罩在微弱的朦胧的白光里。对方背对着她。
郝芊芊行走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对方。他转过身,有一张极其模糊的面庞。
像是被时间侵蚀……睫毛、瞳孔、五官的轮廓全部被模糊掉。
郝芊芊瞅,有点熟悉感。…这特么长的不是她那本买了六年的依旧舍不得换新的笔记本电脑上运行的低帧率游戏中马赛克脸NPC?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听出任何恶意。
“路过,迷路。”郝芊芊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这是哪?”
他仰起脸,缓缓道:“…树林?”
郝芊芊:……
郝芊芊:“你有出去过吗?”
他道:“我在等人。”
郝芊芊:“死的还是活的?”
对方:……
他道:“一个故人,…一个重要的人。”
郝芊芊:“男的女的?”
他沉默半响,才道:“约莫…是个女子罢?”语气小心翼翼,自己也拿不准。
郝芊芊:“心上人?”
他道:“…嗯,应该。”
郝芊芊看他样子就知道等了很久,遥遥无期,到底是在等人还是在等一个执念。
郝芊芊:“你姓谁名啥?家住何方?什么时候死的?在哪死的?尸体在哪?和你要等的人有什么约定信物?你托给我,我出去帮你找找。”
一副人口普查公事公办的样子。
她又补充:“尽力。我这是帮忙,实在找不到可别怪我。”
他站定了好一会才消化这些话,蹙眉道:“姑娘…不要总是说死字,要避讳。”
郝芊芊知错:“好,知道了,在哪里亡故的?”
他:……
他道:“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不过我冥冥中有感应……”他指了指树根位置:“这里,有点亲切。”
郝芊芊瞅他,语气如春风般温柔:“如果我挖出点什么东西…注意情绪,不要失控,好吗?”
他道:“姑娘…是在哪里学的变脸?”
郝芊芊:……
姑娘没理他。
郝芊芊腰间别着一根皮带,系挂着她的小布袋,在宽松的白大褂底下什么也瞧不出。
她道:“我先挠个痒哈~”
她在男鬼看不到的角度,两根手指摸索,从中抽出——
一个锅铲。
男鬼见她拿着锅铲往下挖土,默默道:“姑娘,真乃神人。”
郝芊芊:害。
还不是洛阳铲塞不进布袋那小袋口,只能拿弃用的旧锅铲,凑合。
泥土很软。
郝芊芊铲掉最上一层的绿苔藓地皮,才大开大合毫不顾虑的挖起泥土,逐渐碰到树根,避开,再往下。不知不觉,也费了好多时辰,一身力气。
她瞧了瞧身边的鬼,正蹲着揪着一堆绿草喂给一灰白团子,道:“不要挑食。”极其耐心,细致,又摸摸脑袋,仿佛在养儿子。
哪怕蹲着,身姿依旧挺拔。从模糊的眉眼,也能看出前身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然后她想:下次一定再多带一个锅铲来,一起劳动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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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根如盘虬,扭曲,而勃勃有力,伸出无数的根叉只为紧紧抓住大地,涸求生机。然而郝芊芊将它身边的泥土刨掉,挖出一个布满密林的大洞,发现它底部中央缠绕着一具枯骨。恍惚有种错觉,那些树根,其实是从他肋骨中生长出来的。
郝芊芊擦了擦额边的薄汗。她从大洞里爬出来,支使着男鬼下去:“你最熟悉,看看,有什么线索。”
男鬼怔怔似乎陷入某种回忆。郝芊芊催了三次,他忽然道:“我有疾。”
自言自语,不是对着郝芊芊说的。
而后他才慢悠悠的走下去。
说是走,踩在笔直陡峭的洞沿,宛如平地。
没一会儿,他上来,手中拿着某样东西。
他展开手心,是一枚白玉玉佩,逗号型。
郝芊芊伸手接过,对方却死死用手指摁住。
郝芊芊果断放弃:“算了,你还是自己留作恋想吧。”
他一愣,突然放手:“不。还是托给姑娘吧。哪怕寻到一丝消息也行。只希望她过得好好的,幸福快乐;也就不奢求见我一面了。”
说到最后语气黯然。
郝芊芊打量他身穿的衣服,怕是距今相隔有一百年。百年过去,冥冥之中,按照游戏任务的尿性,人一定在这里。要么鬼,要么转世,要么后人。
郝芊芊道:“好,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