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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卿云仙(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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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雪越刮越疯。
猎猎罡风,鬼哭狼嚎,在空旷的雪原肆意咆哮,摧枯拉朽,如同末日。
厉厉暴雪,遮天幕地,在狂风席卷下妖性大发,稠密得让人睁不开眼。
马车周围的尸体,很快被雪掩盖了。
卿云的意识开始复苏,头脑逐渐清明。
可是依然控制不了这具躯体。
这躯体里,似乎有一条贪婪的毒蛇,正燥热不安地吐着信子,向他发出危险的邀请。
卿云被困在这躯体里,可以感受它,却控制不了它。
这大雪,这马车,这浑身灼烧的感觉,还有那个人……
这一切场景,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蓦地,卿云惊恐地睁开眼。
这不是错觉!
这是真真切切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他堂堂南境少君,遭人暗算,中了情蛊,在这幕天席地的荒野雪地里,与人纠缠了一晚。
许是药物的原因,那一夜的细节卿云完全没有印象。
可是,醒来时的情景,却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噩梦。
他发髻散乱,衣裳被撕得破碎不堪,浑身是伤,哪哪都痛。更可怕是,自己被那人如绑架一般紧紧锁在怀里,四肢交缠。
除此之外,四下无一活物,静得恐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全是雪,白茫茫的雪。
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袭上心头,从未经情|事的卿云,完全不懂得床笫之欢,更何况是与一个男人。
卿云几乎是惊叫着一掌推开了沉睡中的人。
那人被这一掌击喷出一口暗血。
“卿卿!”黑衣青年掀起浓黑睫毛,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他支撑着同样浑身是伤的身体,爬向卿云。
卿云发着高烧,浑身滚烫,衣不遮体,又是羞耻,又是疼痛,满心羞愤不知如何发泄,只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独幽剑,横在两人之间。
“你别过来!”卿云用尽了所有恶意,大吼道。
“卿卿?”黑衣人一脸惊讶。
“你竟对我下药!”卿云怒吼道。
“不是的,卿卿……”黑衣人慌了。
“不准这么叫我,听着恶心!”卿云怒道。
“卿云……”黑衣人似受当头一棒。
“昨晚,你做了什么?”卿云双眼泛红。
“我……”黑衣人喉咙沙哑着,看着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卿云,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我帮你解了药……”
话还未说完,一道剑光直劈过去,在青年胸前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汩汩。
“无耻!”卿云握着独幽剑的手在颤抖,“枉我将你当挚友,你竟如此对我。”
“不是的,你听我说……”青年全然不顾身上淌着血,伸手去触那气得发抖的人儿。
“滚!”又是一道剑光,划出了第二道血痕。
“卿……”
第三道。
第四道。
连着在那人身上划出数道鲜血淋淋的豁口后,卿云两眼发黑,丢了剑,再没了下手的力气。
他不躲,不逃,不嚷疼,全盘接受着卿云的所有怒气。
卿云快被自己和这人逼疯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卿云几乎是逃命一般逃回了南境。
那人追了一路。
直到卿云飞身进了蓬莱岛,立下一道通天屏障结界,并布下咒:永生不准此人入蓬莱!
那人立在那结界之外,如落荒之犬。
没人敢问少君发生了什么,只知他满身是伤、衣不遮体、发着高烧跑了回来,把自己关了起来,不再见人。
接着便是一场大病,缠绵病榻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卿云心魔横生,他强行闭关,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更将那人送的云玦,丢进了幽篁海。
用结界封印了起来。
没了云玦,那人是再探不到卿云的任何踪迹了。
两人就此决裂。
最好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那个无耻、下作的浑蛋。
然而,三个月后,当卿云被请命出关时,收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
卑禾羌海仙尊,魔性大发,以逼南境少君现身为名,率铁骑踏平了西域三十六座仙府,生擒仙主,奴役其众。西域三十六府,联名请求南境请少君出关,降伏恶魔,以正天道!
这些陈年往事,如利剑一般刺入卿云脑中。
那是卿云无法绕开的罪恶。或许,正是因为那夜之后自己对他的决绝,才导致他心生怨恨,踏入歧途,无法回头。
他曾亲口说过,如果找不到你,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发疯的事情来。
卿云,就是个千古罪人。
想到此,卿云头痛欲裂。
而此刻,自己正困在这具药性初初发作的躯体里,无法脱身,亦无法控制。
难道,自己竟要在清醒的意识下,重演一次那一夜情形吗?
马车之外,白毛雪还在肆无忌惮地刮着。
卿云听到了,那人走近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如迷幻魔音,声声叩着敏感的神经。
那人每走一步,卿云都能感觉到体内的“毒蛇”在悸动一次。
摇头吐信,血脉喷张。
每寸骨头,每寸肌肤,都被逐渐唤醒,如干枯大地,饥渴地,热烈地,等待着甘霖垂幸。
简直要疯了。
脚步声在马车前停住了,迟迟没有动静。
卿云烦躁不安,又羞又愧,意识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克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恨不得将车外那人一把揪进来。
帘动。
车一沉。
卿云赶紧闭上眼睛,胸口却因体内的躁动而剧烈起伏着。
那人轻手轻脚地上了马车。
他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炙热的呼吸声。
药性在体内已呈燎原之势,卿云忍不住“哼”了一声,指尖狠狠地扣进了锦被里。
“怎么了,难受吗?”原本犹豫不决、踌躇不前的那人,听闻此声,忙靠过来。
他跪在榻前,握着卿云的手,轻轻捏着他泛红的指尖。
“你会愿意吗?”那人灼热的目光落在卿云脸上。
卿云不敢睁眼,害怕见到那张脸,那张“此刻的卿云”应该讨厌的脸,却也是真实世界中的卿云思念了三百多年的脸。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
对,一定是幻境!
之前还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被困在了一个过去时的“卿云”的躯体里。
如今看来,自己一定是掉入幻境了!
这幻境与当初在三清书院出现过的太虚图,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太虚图中已有一个卿云,而自己只是魂灵被吸入了画中。
究竟是何人?趁自己虚弱不堪、神思大乱之时,将他的魂魄揪进了这太虚图中。
这幅专门为卿云绘制的太虚图。
更恐怖的是,这画图之人,显然对卿云与那人的事,了如指掌。
卿云登时有一种被人窥视、玩弄于股掌的愤怒感。
要出太虚图,唯有打破幻境。
而入境之人想要自行破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幻境中的幻人。
可眼前这个人,是卿云牵挂了三百年的人啊。
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舍得打破这个有他的世界!
那人伏身下来,温热的鼻息喷在卿云脸上,这感觉太真实了。
谁能说他只是幻境中的一个幻人呢?
“也许你会恨我!也许我会因此失去你,”那人喃喃说道,“可是我更不愿意你死。”
卿云攥紧拳头,就看一眼,就一眼。
睫毛颤抖了数次,终于睁开了眼。
昏暗的烛光下,对上那一双漆黑的眼。
药物的作用下,卿云产生了一时的迷乱,分不清是幻中人,还是幻中情,他眼中蒙起了一层雾气,软声唤道:“阿郎。”
那人定定看着他,满眼的柔情几乎要将人融化,他缓缓吐着两字:“是我。”
他不再犹豫,倾身下来,托起卿云的脸,滚烫的唇便覆了上去。
卿云闷哼了一声,而后被他带入炙热的洪流中。
卿云被完整地拥进怀里,几乎要被他揉碎,那是属于他的霸道而强横的拥抱,是曾经每一次两人分别前他用行动表达的无声的挽留。
卿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这个吻彻底点燃了卿云用意识强压下去的欲|念,烈火一般的药性几乎要吞噬掉他。
卿云眼中热气蒸腾,低低喘着:“阿郎,救我!”
从未如此渴望过被拥抱,被亲吻,被抚摸,甚至,被侵犯。
从未如此渴望过眼前这个人。
“卿卿……”那人将颤抖地人紧紧抱在怀里,牢牢箍着他不安的手脚,“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
“卿卿,不管你有没有在听,我发誓,我们的第一次,定要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绝不是这样。”那人喃喃说道,“我不要你恨我,我要你毫不保留来爱我。”
“你会没事的,我会替你将药渡出来!”那人似下定了决心。
渡?
怎么渡,渡去哪?!
黑暗中,卿云的头炸裂般疼痛,这痛让他的大脑清明了一分。
难道当年那一晚,他竟然没有!
难道是我误会他了?!
正万分煎熬与困惑时,只觉左边脖颈上一阵刺痛。
那人一口咬破了卿云的脖颈,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沁出。
“血灵子。”那人低声喃道,“出!”
血灵子!竟是那险恶异常的禁术血灵子!
此术以血灵子为媒,施术者可以将受术者身上的灵力修为、元气阳气悉数渡到自己身上。因此术太过凶险邪门,早已被禁用。
他又如何会使?
但觉颈间温热刺痛。
卿云仰着下巴,微微睁着眼,瞧着伏在自己身前神情专注而凝重的半张侧脸。
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感。
此术本就需极好的控制力,而此刻的他,既要将那药性悉数渡干净,又要保证不伤到卿云的灵力修为。
这得需要多强的自制力,多好的控制力!
很快,卿云身上的火,逐渐退下去,体内的毒蛇渐渐平息下来。
而眼前那人,身上却着了火般滚烫起来,握在卿云肩上的手,力道也更强了,简直要嵌进肉里。
终于,他低吼一声,退去那血灵子,低头埋进了卿云的颈窝。
他贪婪地吻着那段雪白的脖颈。
“阿郎……”卿云已大醒,“停下,快停下!”
那人又狠狠吸食了几口,忽的推开卿云,一掌拍在车壁上。
本就摇摇欲坠的马车,“轰”的一声,四分五裂。
他眼中充斥着红光,额间、颈间青筋凸起,俊朗的面部因极度克制而变得扭曲。
“你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阿郎……”
“快走!求你!我怕忍不住,会伤了你。”他咬着牙关,唇齿间已暗血横流。
多年前的那一晚,卿云毫无记忆,他早已不记得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但是,他或许也如这幻境中一样,冒着生命危险,用血灵子禁术,将卿云身上的药渡到了自己身上。
他宁愿自己承受心脉尽断的危险。
宁愿自己忍受被这烈药折磨灼烧的痛苦。
终究,他没有忍心伤他。
而卿云,甚至都没有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甚至,骂他恶心,骂他无耻,将他砍得遍体鳞伤后,丢在蓬莱结界之外,发誓永生不再相见!
致他堕落魔域深渊。
渺渺时空,往事不可追,不可忆,不可改。
白毛雪渐渐停息下来。
卿云的药解了,这暴戾的天气也得以平息。
这位天赋禀异的南境少君,生而就有控制天气的能力,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轮皓月,挂于雪原夜空。
天地间,亮如白昼。
一白一黑两人,一立,一跪。
犹如雪原上的两株枯树,孤独的对望,却又不得靠近。
一靠近就会将对方的枝桠折断,被对方的尖刺刺伤。
极静,极净。
卿云衣衫微开,长发散乱,两颊绯红,红唇微肿,睫毛上挂着泪珠,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着温热的血。
一副刚刚才被狠狠欺负了一番的模样。
黑衣人更不好受,他跪在雪里,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却显得非常无助,他低着头,高高的马尾垂在脸侧,原本俊如朗星的眉目,因痛苦而变得扭曲。
卿云怔怔望着他,根本挪不开脚步。
“快走!”黑衣人召出山鬼,抬臂一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
他在用最后的清醒意识,赶他离开。
他不想伤他。
可是……走?走去哪?
卿云试图召唤独幽剑,果然,毫无反应。
这是在幻境。
凡入境者,所有武器都将失效。
而原本就在幻境中的幻人,却不受影响。
也就是说,自己此刻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
而那个人,却拥有着百分之百的战力!
并且,就在刚刚,那烈火一般的药性,已全部转移到了他身上。
他就像一只随时会发狂的狮子。
而自己,就是那只待宰的羊。
卿云背后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