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第 33 章 ...
-
快亮的天是石青色。后院种着各式草药,一畦一畦,密密匝匝。有一四五十左右的老头子正佝腰,对着两水盆。两水盆里有细微晃动,细看,才知全是银鱼苗。
“这批种不好,有一半都活不长,病怏怏的。”老头的嗓子喑哑,却体格健硕,脚下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他似乎脑后长眼,已经知道了徐斐的到来,继续慢条斯理道,“生来带病的,就得提前杀掉,不然殃及池鱼。这叫未雨绸缪。”
徐斐神色冷峻,也不接茬,径直坐在他对面的靠背竹椅上。
在竹椅“咯吱”一声中,老头眼皮一抬,看惯了徐斐不羁的模样,笑了笑,又垂回去,专心检查不合格的鱼花。他用网顺手兜起,逐一地检查拨弄,张口又阴阳怪气道,“你看,这草鱼苗都混进来了,作孽。种也能混?混来混去,总得露馅。”
老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斐双臂交叉,语气一改同姜小山说话时的温柔驯服,变得冷酷无情,“感谢提醒。”他的眼神直逼老头,同时手指收紧,骨节处微显青筋,“我不姓徐这件事——少含沙射影。”弯腰,从水盆里捞起一只鱼苗,指甲尖拨了拨小腮,又放回去,嘲笑道,“你人老眼花,误买草鱼苗也罢,竟连黑鱼苗也混入。要我说,脑子进水终归不好,早解放早治疗。”
“……别耍嘴皮子。没家教,我是你师父。”老头瞪了他一眼,“清珏山蛲瘕闹得厉害。阿飞那边我早打点好,他会按我们的意思办。哼!井皓那小子,假正经,想独占功劳,才是真的脑袋不好。”
徐斐不发一言,瞳内深邃,浑不在意地问道,“他答应?”
“阿飞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哪来的理由拒绝。不是我把他救来,他现在就烂成河底一把泥了,种点葱都费劲。”
跟相识了十来年的师父讲话,却并不觉得舒服。徐斐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不悦的往事。
其实他六年前就见过阿飞。也是这一年,他杀掉了徐凰理。那年,徐斐十八,阿飞十六,徐凰理二十二,大家都很年轻。他对于徐凰理变成一个心理扭曲,以杀嫖/客为乐的风尘女感到无限失落。徐凰理见到他,却很欣喜,口口声声喊着“弟弟”。
“那年火烧徐府,我同你和妹妹走散,以为这辈子呀,都没缘分了。但是好巧,是你来取我的命,我很高兴。弟弟,我真的高兴。但是那个孩子,你放他走吧,他是我从绿萍浮沤的浅水滩捡来的,他被人在背上砍了两刀。不是我,他早死了。但我想,做人做到西,再救他一次吧。何况,他也不是我的客人。”
徐斐依言,这是他能为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于是不顾师弟的反对,强行放走了阿飞。至于后来阿飞进入龙井黑市,跟周连生的故事又是另一桩了。
“所以阿飞活该做你在龙井黑市的伥鬼。”徐斐微一低头,额前碎发挡在眼前,看不出态度,语气稍稍下沉。
“同情他?”老头哈哈大笑。
“呵。”徐斐冷不丁地笑,“同情?不过是说到伥鬼,我有些感同身受——若是林瞬的死,最终还是赖在我头上,我跟你没完,死了也追着你,阴魂不散。”
“别着急,我怎么可能害你呢。”
“说到做到,师父。”最后两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徐斐身子前倾,再度靠近老头饱经风霜,却坚毅精明的脸,眼中冷漠无情,同时唇线收紧,“我叫了你十三年的师父,可是你把我当过徒弟吗?”
“不是徒弟,我敢让你为我卖命吗?”老人蓦地抬头觑了一眼他,这一眼如瀑,流转出许多晦暗不明,“......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不管姜小山了?”
徐斐冷嗤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有你的人看着吗?”
老头把卷起的裤脚放下,又“嘿嘿”地笑,“那个小孩不错吧?你上铺的,那是我新挑的。”
“怕我死早了?来接我的班?他都没颗蛋大。”徐斐的脸色闪过不悦和轻蔑。
“混账小子!现在都讲究把蛋放在多个篮子里,要做风险规避。”
“也对。再过几年,怕你没蛋下。”徐斐嘴上不饶人。
“我没蛋下?”老头眼睛促狭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踢了一脚鱼盆,鱼盆顿时翻涌出细浪,“那你呢?小子。准备和姜小山下几个蛋?”
徐斐的目光瞬间阴郁,停顿片刻后,才金口难开地道出几字来。
“操/你/妈。”徐斐骂脏字时,态度不冷不热,嗓音低低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骂脏。
“我嘴姜小山,你不高兴?徐斐啊,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徐家人了。”老头拍了拍自己裤管上的水珠,残忍道,“徐然都不姓徐了,现在叫姜小山。而你不过是徐家抱来的野孩子,不知道是谁的种。徐家倒了,你没家了。徐家没倒,你身上也没流他们家的血……哎,不过你念念不舍,也对,他们家对你多好啊,把自己的亲女儿徐然给你当童养媳。只是徐然变成姜小山,好一条案犯家里的漏网之鱼。可怜清珏山的人,还以为姜小山是林念......”
徐斐愤而离席,多年的修养,让他按下同师父拳脚相向的冲动,只留给师父一个颀长的背影,背影落在狭窄的通道上。
老头的话在耳畔越来越远,可语气中的威胁却越来越近。
“你要动她,只管动手。”他转过身来,脸藏在阴影里,晦涩的光线阴沉地散落在肩颈,胸膛,一字一顿道,“别以为那个小孩脸上缠了绷带,我就认不出是你的种,他那双死鱼眼睛,跟你的一模一样。要死?好。我们一起。你,你儿子,我,我们一起投胎。”他的语气有隐忍不发的怨恨,脖子一条青筋若隐若现。
但老头既不愤怒也不畏惧,他没任何反应,背对着徐斐,扬了扬手,只说,“我真是有了个好徒弟。多好啊,我们缠缠绵绵,一起生,一起死……”
徐斐的脚步越走越急,心跳微微加速,脸上阴沉地可怕。
其实师父没说错。他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清楚他不堪的身世,知晓他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姐姐徐凰理,还无端促成了林瞬的死,现在又蓄意炸死同门。
即便徐斐百般不愿意,也只接受这个事实:他和师父确实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短期内没法解套。至于他憎恶阿飞,杀掉王龙,预备离间姜小山和姜小珊,不过是内心恐惧的外显化——他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