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将遥

4、漠北（3）

　　又在茫茫大漠中不知行了几日——反正眼前只是望不到头的莽莽荒漠，一天两天都单调得没有一丝区别——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座宏伟的城，像是平地而起的崇山。

　　远远地望见城下立着三五个黑影，领头的那位骑高头大马，身披甲胄，尽管看上去上了些岁数，整个人还是透露出一股硬朗的精气神。

　　他看见车队朝这边来了，麻利地跃身下马行礼，朗声道：

　　“臣北庭大都护袁守道，在此恭候世子殿下多时了。”

　　待马车停稳后，李璟下车还礼，他抬头时望见袁都护的眼角竟有些湿红。

　　“一别经年，你都长的这么大了.......”

　　李璟忽然想起来了，那时他刚到王府，不大出去，也不爱走动，可还是有印象那时总有一个模样粗犷的武官三天两头往王府跑，李璟不喜欢粗人，更不喜欢武官，有一次李璟在走廊和他迎面相撞，那人竟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头，还做了个鬼脸逗他笑，然后莽莽撞撞地侧身而过，震得走廊天响。

　　有时他还会带另一个模样干净周正些的武将一起来。

　　恭王告诉他，这两个人，一个是他袁叔叔，一个是他江叔叔，都是自己过命的交情。

　　过命交情之一的袁都护领着车队往回走，他骑着马凑到李璟的马车旁有的没的闲聊，这人显然是个闭不了嘴且口无遮拦的话痨，可能方才几下装模作样的礼数已经耗尽了他平生的耐性，不一会儿便原形毕露。

　　“恭王殿下身子可还好？”

　　“托都护的福，这几月父王的病渐渐好转了。”李璟撒了个谎。

　　袁都护毫无形象地仰天“哈哈”两声，顿时眉开眼笑，他说话时隔着窗纱李璟都能感到唾沫星子直冲他脸上溅。

　　“老夫就知道老王爷命硬，不会这么容易撂担子归西的，我那还有些漠北特产的药材，改日再叫人给王爷捎去。”

　　说罢，他转头吩咐身旁的随从：“那突厥蛮子给的药方有用，你们过几日再带人上姑获山一趟，给我把山上的狼牙全拔完来治王爷的病......”

　　前段时间恭王府确实收到了一包白中泛黄、散发着诡异恶臭的粉末，恭王爷碰都没碰，赶紧叫人扔掉了。

　　袁都护才消停了一会，便又忍不住“伤春悲秋”起来，他抚着略染鬓霜的胡须，自顾自地说：“自从我赴这都护任上，便再也没离开过，想想这都七八年没与王爷见面了，这时间真是一晃就过去了......”

　　李璟本想安慰他几句，却差点没被他后半句话呛不过气——

　　“那都是爷们当权时的事了啊，如今娘们也做了皇帝老子，啧啧，时过境迁啊。”

　　......

　　你这样放在京城，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袁都护显然没有注意到快要岔气了的李璟，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感怀中：“不过还好老夫孤家寡人一个，要不被娘们抢了饭碗可咋办啊。”

　　李璟实在听不进去他的胡说八道了，忙转移话题，指着车外威风凛凛的军营问他：“这可就是青龙营。”

　　袁都护诧异道：“你怎知道？”

　　李璟苦笑，他从小听恭王对北庭都护府的人事如数家珍，都快听厌了。那神气，好似他才是北庭大都护。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不是恭王料事如神，早知道有朝一日他会流落到这漠北荒原。

　　“的确，北庭的兵力分属五部，分别驻扎在东西南北中，按照四象外加一个麒麟命名，平日里演习训练，都是按这个形制来的。”

　　“这还是江都护定下的旧制呢，”袁都护一提起北庭的奠基者与第一任大都护，整个人恭敬了不少，“他当年主要是怕招降的突厥余部犯乱，分开驻扎好调动，再说若那群胡虏真有这个虎胆，也好防御反击。”

　　只是谁都未曾料到，当年江都护凭一己之力扫清整个西域，竟保了大唐十几年的平安无乱。

　　袁都护长叹一声，缓缓道：“想当年江都护征讨漠北，我还是他的部下，可惜如今挂名偷享这太平盛世的，倒是我......”

　　“他倒是没享一天清福。”

　　两人都沉默着各想心事，又一道恢弘雄伟的城郭出现在眼前。

　　“这是内城了，民户和官府都在里面。”袁都护解释道。

　　“这里还有民户？”李璟诧异。

　　“准确来讲是军户，都是当兵的家属，他们就靠军饷吃饭，世代为兵，”袁都护微笑着，神情中带着一种向外来客介绍着自己家乡似的骄傲，“不过其实街上也萧瑟冷清的很，和长安自然没法比。”

　　当看到都护府邸的那一刻，李璟相信了他的话——他实在没法看出这里比起长安城还算过得去的民居，更像官府在哪里，除了占地面积大了不少。

　　袁都护领着李璟上了一间房，他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我竟然忘了嘱咐他们再收拾一间屋子......这几天只能委屈殿下先住在这了。”

　　李璟倒觉得没什么，客气地道了谢。

　　夜至，月上梢头。

　　李璟睡不着，长安城的一景一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浮现：

　　恢弘的王府，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与商贩，来自海外的数不胜数的新奇小玩意儿，叫不出名的阿猫阿狗，萦绕在鼻子周围的胡麻饼香......以前从不稀罕的平常之物，此时竟显得如此亲切可爱。

　　他猛然发现自己离开长安城已经有三个月了。

　　他忽然感到枕边泛起缕缕濡湿的冰凉。

　　长夜漫漫，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