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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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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将暮,眼看天已入秋,酒馆外的行人都不由得耸着肩紧缩衣领,加快了归程的脚步。戚少商一人独坐于酒馆喝酒。酒顺着咽喉凉到胃里,反升起来的热流却暖不到戚少商的心里。
故人已逝,生者亦已,戚少商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每当酒肉穿肠过,总有惆怅留心中。答应诸葛先生接替铁手已经过去了两年,两年的奔波让他的鬓角微染尘霜,依然意气风发的脸上更多了份沧桑。九现神龙的名号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位大侠,更俨然是人人敬重的存在。戚少商觉得自己两年来几乎就没有停过,从这个城到那个镇,从这个案子到那个谜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让自己如此奔波劳碌。忙碌起来,专注于解决眼前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时,就会忘了许多事,就跟喝酒一样,也能让你忘了许多事。所以戚少商不办案子的时候,总喜欢去酒馆喝点小酒。但也只能是喝点小酒,因为当了捕头,要顾虑的事很多,不能贪杯误了正事。所以戚少商喝不醉,也不能喝醉。而一个人的酒,太凉。尽管这样,戚少商仍这么保持着办了案子就喝酒的习惯过了两年。
酒逢知己千杯少,戚少商不记得上一次跟人把酒言欢是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了。或者说,内心总在抗拒着回忆将他带向那幡在黄沙中飘舞的酒旗,抗拒着忆起那抹青影。
又一口清酒下肚,却烧得回忆翻箱倒柜。
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戚少商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顾惜朝。想起他柔声唤着“大当家”,想起他咬牙切齿的恨道“戚少商”;想起他隔着白纱轻柔的笑,想起他的冷眉轻挑;想起他上一秒的信誓旦旦,想起他下一秒的拔剑相向;想起他的千里追杀,想起连云寨,毁诺城,霹雳堂无数人的死。戚少商也不明白为何一个想杀他,而自己也恨得想杀掉的人在自己的心里留下来的恨,竟然抹不去那短暂的美好。
戚少商最不明白地还是为何想起他金殿之上迷离无助的眼,想起他痴笑着抱着晚晴的遗体离开,总是有一口气硬生生堵在胸口,提不上来,也咽不下去。看着老八的枪直指他而去,他居然忍不住想要上去扶住那个轻笑着身体颓然下滑的人。就在发愣的空隙,老八又刺出了一剑,这次他的身体竟是先于意识地拦住了老八,那些“他的命太轻贱抵不过我们死去的兄弟”的话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这个人,是背着兄弟们的血的。
他走了,红泪轻轻一句“他终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飘进他耳边,他直直地望着那人抱着爱妻一步一顿,步履蹒跚,心中居然在感叹,从此天下无知音。
回忆起关于顾惜朝的往事,戚少商觉得烦闷,可他的回忆里,却处处是他的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酒钱,戚少商步出酒馆,牵着白马进城。
许久未来的京城还是跟昔年没有二样,繁华的外衣下是几近崩塌。一直在外跑着大大小小各种案子的戚少商在接到无情的信后回到了这座京城。无情的信中并未言明所为何事,只叫戚少商于立秋前回到京城。收到信时戚少商正在山东,算算期限,日程很宽裕。但戚少商知道无情书信必有缘由,倒也算是慢赶着往京城而来。
快到那熟悉的神侯府,竟看见之前还困扰着戚少商的那抹青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戚少商心下一惊,却笃定自己绝不会看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戚少商脚步如掠,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眼睁睁地看着他拐过神侯府后一条小巷便消失无踪。戚少商不相信是自己看错人或是看到了幻觉,正准备追至深处,却听见“戚大侠既然来了,为何过府而不入?”,那推门而出的,不是无情是谁?
神侯府内,刚进内堂,戚少商就一屁股狠狠坐下去,方才喝酒时升起的那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下去,这又被那人影轻易挑起。明明来京城就是为了无情的那封信,这倒好,看见那人居然就想不顾一切追过去了。
无情看出戚少商的烦闷,却不问什么,直直看进戚少商的眼底,轻声道“铁手回来了”。
铁手回来了?
戚少商心下一惊。
那他….
“顾惜朝跟着铁手一起回京城了。”
秋风扫梧桐,又一片落叶从戚少商额前飘过,他站在这里也有好一会了。一遇到跟顾惜朝有关的事,戚少商就觉得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一听无情说顾惜朝跟着铁手回京城,还被安置在这个离神侯府只有一巷之隔的小院里,又是身体先于大脑就跑了出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小院门口了。
这么呆站在门口而不入实在不是戚少商的风格,但几次伸出去的手又在半途退了回来。按理说债主不都该理直气壮的吗?这个欠了他那么多,自己恨了那么多的人,又为何如此难以面对。
琴音声声入耳,自戚少商回过神来,院中那人弹奏的便是这一曲。戚少商也算略通音律,只觉着这琴音纠结着太多的情绪,搅得心中缠绕的那口气上下翻腾。是了,这曲子像极了戚少商每每想到顾惜朝时的心情。
一曲终了,肃杀的秋风卷着凉意向戚少商袭来,戚少商打了个哆嗦,还是又伸出手叩门。而门内传出清朗的一声——“戚大侠,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进来一见”。
略一迟疑,戚少商还是决定进去。门未锁,随着咯吱一声,映入眼帘的便是立于院中的顾惜朝。还是那身青衫黄裳,一副魏晋风骨,秋风卷着灰色毛领,轻扫着他的颈项。青衫随风飘逸,直如飞仙。而顾惜朝嘴角浅浅的笑意,更是让戚少商依稀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旗亭酒肆。
见戚少商神色恍惚,顾惜朝轻一挑眉,笑意更浓,“怎么了戚大侠,仇人见面不是该分外眼红吗,这幅模样又是为何?”
仿佛是顾惜朝提醒了,戚少商才忆起眼前这人不是旗亭酒肆的知音,而是欠了太多条人命的仇人,突然变了脸色。
“你怎么回了京城?”戚少商沉声问道。
“我又为何不能回到这京城?”顾惜朝挑眉看向戚少商,仿佛他问的是再废话不过。
戚少商气结,这人还是跟当年一样,不管做什么都是这么一身傲气,倒让人觉得自己做的才是错的。但见他看似还和当年一样,戚少商又感到莫名的安心。
“那戚大侠,戚捕头又为了何事来这京城?”顾惜朝缓缓道,“山西沈家庄灭门惨案,浙江漕帮事件,还有千里追回被盗库银,戚大侠可是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啊,我这两年可是走到哪都听见戚捕头的丰功伟绩”。
“戚大侠来这京城是为了什么大案子吧?此刻光临寒舍又所为何事?只怕不是为了来和我叙旧的吧?”眉峰一转,眼底的寒光取代了先前的笑意。
戚少商心下一沉,顾惜朝谈笑间变色的功夫他可是见过多少次了。
“有人要杀,戚大侠为何还不动手?”话语间,顾惜朝已经突到戚少商面前,一掌劈来。
本能的,戚少商出掌去挡。多年来行走江湖的阅历以及深知顾惜朝实力不可小觑,运起的这一掌使了足足七,八分力。而一掌既出,戚少商就后悔了。因顾惜朝袭来的一掌不似以往带着凌厉的掌风,竟是绵软无力不带一点内力一般。
戚少商看顾惜朝就要挨上这一掌,顾不得许多,竟要硬生生收回掌来。就在这刹那间,忽然穿出一道人影,将顾惜朝拉过来护在身后,同时以饱含纯厚内力的一掌迎上戚少商。
两掌相对,戚少商因中途收回掌势,被震开一个身位。而那护住顾惜朝的人,正是铁手。只见铁手长吁一口气,扭头查看顾惜朝是否有恙。顾惜朝却是不领铁手的情,从铁手环住他的手中挣开,瞪了铁手一眼,又瞥了眼戚少商,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里屋。
铁手看着顾惜朝进了屋,回头对戚少商歉然一笑。
“他还是那个脾气。”
这话让戚少商吃了不小一惊。
“他现在武功尽失,有我看着他,他不会做什么的。”
什么?武功尽失?
戚少商觉得自己快要冲上去揪着铁手问为什么。
“京城那次,他受了伤,再加上心中痛极和魔功反噬差点要了他的命,我带着他四处寻医,没有治法,除非…”
“……散功?”戚少商问得艰难。
铁手点点头,“半年前他自行散去的”。
戚少商无法想像那个骄傲的人散去内力时会多难过。
铁手看出戚少商的疑惑,继续道“他这条命不是他自己的,是晚晴的,他必须活下去,不管多难”。
晚晴吗?戚少商想起顾惜朝抱着晚晴离开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略一沉吟,戚少商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答应晚晴要保他,希望戚兄不要让我难为。”
戚少商本想说自己不是为了杀他而来,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看到铁手坚毅的眼神,想起方才铁手将顾惜朝牢牢护在身后,心中更是莫名苦结。
甩甩头,戚少商转身欲走,“既然答应铁兄的事就绝不更改,我不会杀顾惜朝的。”回头望了望早已无那人身影的小屋,将铁手的“改日再找戚兄叙旧”抛在身后。
戚少商走出小院,抬手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挥不去方才差点击中顾惜朝的后怕,又回头望了望小院,终于转身离开。
铁手进了里屋,敲了敲顾惜朝的房门,无人应答。铁手叹了一口气,但也不推门而入,只是留下一句——“何苦故意激他”。
顾惜朝闻言,想起戚少商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微皱的眉头紧锁,对着空壁无言叹息。
戚少商就这么在京城留了下来,次日去神侯府为昨天的不辞而别向无情道歉,又问无情为何将他唤回京城。奇的是,无情并未就此事做更多的解释,只以一句“最近京城不太安定,所以找你回来以防万一”回了戚少商的疑虑就再也不道此事了。而戚少商心中自昨夜起就未平复。想起顾惜朝差点就中了他的一掌,戚少商那刀刃加身也未曾动颤抖过的双手居然止不住的轻颤。自嘲一笑,仿佛自己遇见跟他有关的事就会变得不像自己。
“你就在神侯府住下吧”无情说。
“恩”,戚少商点点头,他看得出无情将自己召回必有内情,但无情现在不想说也定有原因,住在神侯府内倒也方便照应,而且……
“为什么让顾惜朝住神侯府边上?”还是忍不住一问。
“因为师父将铁手唤回,似乎有意让他重回六扇门。”略一停顿,无情继续道,“这江湖上不想要顾惜朝命的人恐怕不多,而他现在又内力全失,所以铁手将他安置在神侯府旁最为妥当”。
思及昨夜铁手对顾惜朝周全的保护,戚少商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用力挥走盘旋于脑中的青影,戚少商觉得自己该去好好喝一场。正准备离开,却见无情也跟着出门来。
“你这是要出门吗?”戚少商见无情没走向正门,而是拐向了后门。
“恩,我有事找顾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