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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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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五天时间,赶制完所有新衣。油灯从晚点到早,香织一句话也不敢同阿寻说笑。阿寻的手指上全是针的眼。
苏家的酬金给得丰厚,客气地告诉阿寻清欢的嫁期。阿寻也客气地听着,并不拿出几串钱来做贺礼,只管袭卷而去,拱手出门。
金美人骂阿寻小气,清欢骂阿寻无情,香织骂阿寻贪财,苏家人骂阿寻奸商。阿寻人还没到家,骂名已漫地盖地。
“骂几句又不碍事的。总比吃了她们的亏,上了她们的当好。”阿宽娘在窗下给阿寻的手抹杏仁油。
“清欢确是个美人。”阿宽守着炉灶,痴想,“你却不爱她。这是怪事。”
“不敢。”阿寻举着油腻的手找炒豆吃。
“因为她那妖怪似的娘吗?”阿宽咧着大嘴傻笑,“那以前也是个美人。”
“孔家的姑爷不合意,才同我说这些。”阿寻抓了一把开花的豆。
“哎?”阿宽踢了阿寻一脚,“你这怂人是吃醋了。”
“我可不是佛脚。”阿寻拍拍身上的灰,坐在铺子前面,嚼着豆子,看街上的人。
乌台不大,四街四城。住家二百一十九户,没有一家没穿过阿寻做的衣裳。街上但凡有生人,阿寻可以一眼认得出。但许多时,没有过这样的乐趣了。
“是小裁缝阿寻?”一个壮实的络腮胡子带着一阵阴风,站在阿寻的身后。
生人,外来的生人。口音,穿着,脸色,气味。还有,他豹眼里的杀气。
“我是。”阿寻递了半把蹦豆给他。
络腮胡子一愣,抓了一大半,扔在嘴里,焦燥的嘴皮干得裂开。他风尘仆仆,奔波劳碌。
“你跟我走。马上。”络腮胡子挥着粗大的手掌。
“我的卖买不出城。”阿寻告诉他规矩。
络腮胡子抹抹嘴,大步进了阿宽的家,用手指着阿寻,“你,进来说话。”
阿宽娘给阿寻他们倒了两碗茶,站到门外面去。找阿寻做衣裳的人多,找阿寻说话的人也多,带话、托人、打听消息。
“这是给你的。”络腮胡子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拿红绸包着。
“先说事,后说钱。”阿寻知道那是银子。
络腮胡子灌了碗茶,眼里的光带了绿,“这就是事儿。”
红绸里,除了一封银子,还有一封信,写着“吾弟亲拆”。阿寻原本早就忘了阿元的字迹,突然看见这几个字,心里却猛一阵地热起来。
“我只会做衣裳,不会猜谜。”阿寻把东西退回去。
“阿元。”络腮胡子压低了嗓子,只剩下震耳的嗡鸣。
信只写了一页,字迹还算清秀,“吾弟见字如见兄面,速随信归。勿误。兄元亲字。”
“十万火急,危在旦夕。”卫典的眼里滴出血色。
阿寻仍旧坐着,心里乱,嘴上却还稳,“远水不救近火。”
“出了城再和你细说,镇上,”卫典略作停顿,“不方便。”
“他的事,我不管。”阿寻起身送客。
地头蛇的好处,在于阿寻前脚出门,卫典后脚就被阿寻甩了。
香炉街隔壁两条小巷横穿过去,巷尾就是瞎子阿坤的家。阿坤算得一手好卦,盘了石鼓街的一间铺子给他女婿当本钱,自己还在桂井的小巷里猫着。
“阿寻合八字来了?”阿坤的耳朵极尖。
“男命。”阿寻拽了一根阿坤的胡子斗蛐蛐玩,又报了阿元的八字给他。
阿坤掐了两掐,把脸一翻,“小千刀,弄个死人来问什么。”
“死了吗?”阿寻心里像被捅了一刀,“你掐正经点。”
“半死不活吧。命金你得出十两。”阿坤的长指甲在桌上划了一个圈,“他可犯着你。这几天你少出门。”
“做生意哪有不出门的。”阿寻起身就要走。
“别出乌台就成。”阿坤咳嗽起来,“远行必犯。”
阿寻把蛐蛐扔给阿坤,出了桂井巷。
卫典是个人才,阿寻一出巷子,他就跟了上来。不远不近的。他在等人少冷僻的机会,他不敢惊动太多人。阿寻不回阿宽家,哪儿热闹往哪儿去。
头一家就是大汤池。
乌台,山高皇帝远,人闲有余钱,最爱泡池子喝茶聊天,外加赌钱。大汤池是乌台场面最大的澡池子,天地人寿福海全盛喜,池开九号,每天宾客盈门。
阿寻从前门进去,刚拿了汤牌,卫典也跟进来。阿寻只当没看见,囫囵痛快扒了衣裳,赤条条往全字号池子里一泡,搓背猴子凑过来说话。
“有湖州来的绸布商,问你那儿怎么收。城南布庄的价钱太辣手。”
“我要不了许多。还是辣手的合算。”阿寻的手不能浸水,猴子顺过来一块汗巾替阿寻裹上。
“你手上那么多买卖,每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跟前说两句好话,不就都有了。”
“你会说你去。”隔着水雾,阿寻没有看见卫典。
“我要有你那本事,我早去了。”猴子的脸上堆着笑,“你找谁呢,这打一进来,你这眼睛就没歇着。”
“一个大胡子,生人。”阿寻闭上眼睛。
“我去瞧瞧。”猴子笑嘻嘻地走了。
瞎子阿坤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的话,阿寻信。但阿坤年纪大了,越来越爱钱。阿寻又怕他不那么靠谱。
阿元命好,跟着老法师去了。又遇上了贵人,赎他去了什么京都。
阿寻知道,阿元放不下的是他们的娘亲郑妃交待过的那件事,他们的父亲落到那样的地步,总有个缘故。阿元去京都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有缘故的人。
阿元来的信不多,阿寻从来不回。阿元也从来不说让阿寻过去,或者来接他。旁人问起阿元的下落,阿寻总是说他在要饭。
要饭的还写信回来,有的人不信。
以后你出去要了饭就知道了。阿寻总是这么说。
“黑脸庞,粗布罩衫,络腮胡子,豹子眼。”猴子回来,“是吧?”
阿寻眼睛睁开一道缝。
“没进来,在大门外头守着呢。”猴子卖力地给阿寻搓背。
守株待兔。
阿寻心里冷笑,大汤池还有个后脚门,在后街上。阿寻就近随手捞了一件衣裳,从后脚门出去。
过了后街再往前,是小桃源。
小桃源的姑娘是阿寻的大主顾。绕过粉墙,从临河的水门进去。里面是小院,桃红竹绿的。没走两步,一只玉手拍在阿寻肩上。阿寻就着她的劲儿探手往她腰上一摸,往怀里一带,就要亲她。
“呸。”一个巴掌甩在阿寻脸上,有些疼。
阿桃的眼睛最美。眉骨略高,稍一瞪眼,就只觉得厉害,而不觉得柔媚了。
“你长大了就不学好了。”阿桃的扇子戳到阿寻眼睛上,“没事往这里来做什么,还走水门,不嫌晦气么。”
水门,是小桃源死了人往外抬人的通路。
“横竖要死的。”阿寻看着她笑。
“昨儿我们还说呢,老苏家的清欢嫁人了,我们阿寻不知道是去出家当和尚,还是往咱们这儿来找乐子。”阿桃盯着阿寻,忍住笑,“我可是押了一两银子,赌你出家。今儿,你怎么就往这儿来了。”
“我只是嘴好,又没本事的。”阿寻裹着借来的衣裳跟在她后面。
“没本事才是好的。金美人那样的岳母,你消受不起,”阿桃出了小院往左一拐,笑出了声,“能攀上老孔家那位姑爷,又怎么会瞧得上你。省了你一顶碧绿的帽子。你应该高兴才对。”
过了走廊,就是阿桃的小楼。
“你预备在我这儿躲多久?”阿桃回过身把阿寻拦在楼梯口。
火眼金睛。
“三四五六七八天吧。”阿寻伏在楼梯扶手上。
“这是捞的谁的衣裳?”阿桃嫌弃地拉起阿寻的袖子瞧,“你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
“我偷了人家姑娘。”阿寻涎脸无赖。
阿桃噗嗤一声笑了,推着阿寻往楼上走,“行了,你不说,我也就不问。”
楼窗临着街,卫典没头苍蝇似地在街前街后转悠,看起来不是个轻松的活儿。阿寻脸上笑着,眉头却展不开。
“到了我这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拿不走你。”阿桃只用了一眼,就知道阿寻在看谁,“你上琐楼上去。一会儿底下有两桌客人。散了就清静了。”
琐楼是暗楼。
小桃源,明着是两层雕花小楼,实有三层。琐楼就在第二层的上面,垂花檐的底下。小窗开在花檐底下,从外面看,只见花檐镂雕,不见小窗。
平时,琐楼是阿桃的小客房。遇着要紧的客人来往或是劫匪盗贼,琐楼就是藏身的秘阁。
琐楼的楼梯连着二层的楼堂,底下说话动静,琐楼上听得一清二楚。楼里的摆设,最昂贵的是地上铺着的西域的毡毯,人走在上面,悄无声息。
“我们姐姐说了,这是上回你给收来的上等苏缎杭绸,一直在库房里屯着,没经过别人的手。”小丫头春娇捧着一包雪白、一包靛青的绸缎进来说,“咱们这儿的衣裳,你必定是嫌腌臜的。由着你自己做一套穿吧。”
包裹结绳,还是阿寻给打的那个十八葵花扣。
“松先生您不上座,我们就只配在这儿跪着了。”二层厅上的人声沸起来。七七八八有十几二十来号人。听口音有乌台本地人,也有几个邻乡近县的人,再有就是一两个外省人。
春娇跟阿寻打个手势,悄悄地下去了。
阿寻极少给自己做衣裳。主顾们看中的是手艺,他若穿得光鲜,易惹她们的猜疑。一个裁缝穿得这么周正,必是多赚了她们的银子。只讲究一个朴素干净,让女主顾们心生怜惜,男主顾们也可放心。阿寻没想过,一杯花酒也没吃过的人,终有一天会在这种地方躲灾。既然如此,也就领了阿桃姐的情。
“我是奉命办的此事。”一个尖嗓细喉的男人,酒桌酣谈为之一静。
“松先生是缃王爷跟前最得意的人。”乌台商贾溜须,“这件事只能由松先生来办。”
“哎,”松先危打了个饱嗝,“缃王爷的话,咱们必须照办。可京都那帮人不敢办,事涉大世子和云间君两家,哪个敢办?”
“咱们松先生,只有咱们松先生能办。”拍马者一一跟上。
云间君,阿元在信里提过,他被赎去给主人家的儿子当出家的替身,这主人家的儿子就是这个云间君。
“这种事情最难办。”松先危卖个关子,“不过,也最好办。谁让他们都是世子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国法家法,他们哪个都逃不过去不是。”
“一件小玩意儿,就能让两位世子打起来,还搭上一条世子的命,这得是多稀罕的宝贝,”有人打听内情,“世子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松先危冷笑一声,“大齐的高长恭,听过没?”
针,刺破阿寻的手指。
“大齐都亡了十来年了吧,”人们窃窃私语,“高长恭不是也死了吗?”
“人是死了,可他那件用来遮面的宝贝,龙步血傩还在。那东西能驱魔降妖,还能点沙成兵,世子们可都盯着呢。”松先危说得玄虚,隐隐得意。
“咱们也不打仗,要这东西做什么?云间君怎么就能和大世子打起来呢?”有人问。
“你们懂个屁!”松先危被激怒了某根神经,“这东西是费了多少周折才到了咱们大世子手里的,你们知道吗?那是人命!数不清的人命!”
一阵怪异的寂静,伴着几声干燥的咳嗽。
“云间君想要这件宝贝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没少在磁州转悠。”松先危压低了声音,“他把当年的兰陵王府掘地三尺,就差没把高长恭的墓给挖开了。可东西在哪儿呢?”
厅上的人跟着兴奋,酝酿着即将到来的狂欢。
“咱们大世子还是心太软,”松先危咬牙切齿,“照我说,就让他去挖,挖个底朝天,把高长恭挖出来问问才是他的本事!”
阿寻把针从指尖拽出来,血,溅在白绫子上。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云间君的。”松先危闷了一口酒,“为了这件东西,他能把他的兄弟给杀了。”
“哟!云间君杀了自己兄弟?”一群人惊呼。
“哎呀不是,别乱吵吵。松先生说的是元贤世子,不是云间君的亲兄弟,是替云间君出家的那位……”有人小声解释。
针,落在地上。元贤,是阿元现在的名谓。如果这位松先生说的不是酒话,如果这些酒客传的是真相,像尾巴一样盯住自己的那个卫典带来的,是阿元遇难前的手书,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是遗书。卫典之所以还如此尽责,大约是还不知道阿元已死。
酒杯,狠狠地敲碎了盆盘碟碗,松先危被触动了无名火,“高长恭是个有邪性的人,活着的时候,邪,死的也邪。他留下的这个东西,更他妈的邪上加邪,谁沾上谁就得疯,就得傻,就得死!”
席还没散,阿寻已经回到大汤池,还了汤池牌子。穿着旧衣裳,出了正门。卫典蹲在对面的包子铺门口,吃牛肉包子。
“说吧,去哪儿。”阿寻一把抢过来,把包子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