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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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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并不会因为太阳的落下而远去。段小正尝试着尽早入睡。
四周是青冥的黑,可以听见山谷里风过林叶的声响。除了竹桥,山崖,溪涧,以及这座位于山谷深处的八角木阁,段小正回忆不出哪怕再多些许的片段。
午后,奴仆们散去,段小正就可以享受独处时的放飞自我。离群索居,段小正是满意的。药师子班固然是洗脑大师,段小正从心理上却从未正式做好相应的准备。对于补习过的那些功课,段小正无法意会这番安排的苦心。鉴于鹿王的不配合,药师子班不免有些焦头烂额。
二十一堂,或者药师子班,以及药师雅治,对若邪君的复归都有各自的诉求,药师子班对此还欲盖弥章。但段小正对若邪君这堆废铜烂铁的诉求,却仍不清晰。她可能需要一个身份,尽快融入到阿元生活过及死去的那个环境里去,这是她和他们的唯一共识。
所谓复仇,或者,调查真相,离段小正还很远。她还远远没有具备相应的能力和资历,药师子班为她补的功课像是一个数据库,只有当这些数据有应用的机会时,储备才是有价值的。而最终给这个数据库发送激活指令的人,并不是药师子班,也不是段小正。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见招拆招,对于她目前段位来说,是唯一的工作模式。养精蓄锐,韬光养晦,然后,gameover,或者,晋级。想多了没用。段小正习惯性地去摸茶盘。席榻边的这个位置,段小正已经很熟悉了。这些天来,入夜以后,不用点灯,段小正伸手就可以摸索到茶盘。
这一次,她摸到了一个人的手。
焕然,亮了。
玉手中一盏兰灯,照出粉颈初回,柔颜浅笑,若语的眸子满把晴光。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衣香如兰的她已在她的榻前坐着。
“听说四哥你回来了,我来看看。”她有一对梨涡,笑容可以掬出水来。
没有人告诉过段小正,她在这里排行第四,会有一个妹妹。所以,段小正以为,这个女妖的名字是小倩,婴宁,玉兔,白蛇,花妖,月魅,九尾狐,或者,孙悟空。
对于美色,段小正有自己的标准,而以她自己目前的状态,美色,来得早了些。
不明身份的女妖灿然一笑,“今天去学宫兑换玄牌,他们说,四哥你已经回来了,却迟迟不肯见人。说是一概不见俗人,哎,只剩下四哥的玄牌在云榜上放着,好醒目呀。”
课还没有补到这一节,而考试提前了。
“四哥是生气了吗?”女妖扮出生气的样子,粉腮气鼓鼓。浅藕合色的衫子衬出观之可亲的颜。
纯丝质的初桃裙带在玉手里摩挲。透过衫袖和裙摆的间隙,段小正辩认出裙腰边沿的丝缎上织成的天锦铭徽,像极了重瓣莲花的玄一金雀。
“四哥的脸,是怎么了?”女妖凑近来盯住段小正,睫毛浓密而修长,“肿肿的,像个包子。他们一定不知道,四哥不肯见我们,是因为这个缘故。”
粉金雀钗,是楚巫鬟边唯一的饰物,柔顺的发质,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已是光彩流离。衣裙将她藏之于宽恰,又不失于窈窕。
天丝的染色技法尤其独道,衣与人的肤色恰好合成一套浓淡相宜的粉藕色谱。
段小正打量这女妖的同时,女妖的目光也在段小正的脸上游走,纱布包裹下的这个人,令她充满了好奇。
女妖生了一双好眼睛,就算是严厉地审视你的眼神,也柔和得不带一点侵略性。
“二十七堂殿下。”药师雅治出现在灯影的暗地里。
地席上斜长的人影像一把锐利的剑。女妖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兰灯险些滑落,脚步险些撞翻席榻边的茶案和茶盘。
“看到若邪君这里仍亮着灯,怕是药奴忘了烛火。所以我来看一看。”药师雅治说的是实话。
“我来看望四哥墨龄。”二十七堂的惊怒转瞬为笑,灿若海棠,“好啊,药师雅治,你把你们的若邪君藏得可真好。”
药师雅治将手中的风雨灯放在门边,向二十七堂行了一礼,“若邪君旧疾复发,尚在调养。昆墟清静,所以在此。”
二十七堂惊讶的“哦”在原地,“四哥的病还没有痊愈?怎么又伤了脸面?自从你跟了四哥,他就这么病殃殃的,我看你倒是好得很。从前听人说是你们这些人一贯恶奴欺主,我还不信。可见并不都是谣传。”
二十七堂出口伤人。段小正看了一眼药师雅治。
药师雅治也看了一眼段小正,“若邪君的病,病去如抽丝,这些年已经大好了。此次回京都,车马劳顿,很是辛苦,所以有些反复。痛极之时,伤了自己。修养几日就会好了,并无大碍。”
药师雅治的瞎话编得有一套。
脸是若邪君自己弄毁的,因为旧病使人发疯。这是一套进退有度的谎言系统。将来若邪君如果疯了残了,是旧病的后遗症,癫狂自残的疯症,与任何人都无关。
段小正借着灯光,端茶来喝。
二十七堂的目光甚是同情,转头对药师雅治则更带了责备,“既然会有自伤的危险,更应当小心照料。你们自己呼奴唤婢地使唤着多少人,这里一个奴仆都没有。会不会太大意了。”
“二十七堂殿下训斥的是。我这就去命药奴过来伺候。”药师雅治的意思是顺便逐客。
“那倒不必。”二十七堂嫣然一笑,绵里藏针,“我在这里,最好少让你的那些人走来走去。我还要和四哥说会儿话。”
药师雅治递了一个眼神给段小正,是少言慎语的警告。段小正没有听到他们提起药师子班或者二十一堂,也就知道,这位二十七堂殿下与各位密谋者并非同路。
“四哥的病,既然仍不能去根,有没有想过更换药师?”二十七堂重新在段小正面前坐下,“你对他们是仁慈了,可身体总是自己的。常年累月带着这么一个病症,痛起来这样的结果,千笙看着都替你难过,何况四哥你以身受之。”
药师雅治挖的坑,段小正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一直不能洗的脸,此时莫名地更加油腻发痒。段小正想抬手揉揉微痒的鼻梁,手碰到纱布,想起药师子班的嘱咐,切不可弄破伤口,只得又将手放下。
“四哥如果觉得为难,我去和玄祖说。”二十七堂热肠古道,“这些年,玄祖几次想要撤了这些废物,你总是写密卷替他们求情。玄祖见不着你,自然不能驳你。既然回来,却不先给玄祖报送消息,自己躲到这里来养伤,想必又是为这些人遮掩吧?四哥性子这样绵软,他们这些人自然是会变本加厉地越到你的头上去的。舅舅舅妈怎么也由着他们这样放肆呢。”
玄祖,这个词很新鲜。段小正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玄王为玄祖。药师子班和二十一堂都称其为玄王。一字之差,二十七堂之于玄王的亲近程度,绝非药师子班等人可同日而语。若邪君将来要过关,最终过的就是玄王这一关。二十七堂似乎离玄王,更近一些。
“你回去不要惊动玄祖。”段小正咳了一声,痛彻心扉,“到了那天,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好,能不能去,倒叫他们挂念。”
“我不说。”二十七堂对于段小正能开口回应,十分惊喜,“我是自己来的,玄祖还不知道。”
段小正突然有一种不太舒适的预感,如果眼前的二十七堂,是绝无心机的女子,此刻的她,或许已身陷重重危机之中。在深山丛林中,让一个孤身而来的女孩子就此消失,易如反掌。药师雅治一定已经设法报知药师子班,二十七堂不宜久留。
“我得休息了。”段小正把茶放回茶盘。
“那,告辞。”二十七堂手捧兰灯退到门边,迈步出去,忽又回头,“我还能来看你吗?”
“不能。”段小正回答。
二十七堂在门边站了片刻,又重新回来,从自己的玉腕粉臂上褪下一串一百零八颗沉香手串。牵起段小正的手,给他佩好。
段小正心里一动。
“这是我向月天子请来的,你好好戴着。日夜随身,一刻也不许摘。”二十七堂仍旧牵着段小正的手,声音轻若耳语,“等你好了,戴着它去学宫见我。”
段小正的喉头动一动,“嗯”了一声。二十七堂的脚步,飘然而去。
悄寂了好一会儿,细碎纷乱的脚步裹着药师雅治的脚步重又回来。进来的,是药师雅治,另外的人留在了外面。
“药女药奴各有四人,在外面伺候。以后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药师雅治向段小正保证。
“如入无人之境。”段小正并非责备。
“二十七堂聪慧过人。”药师雅治说话滴水不露。
段小正抄起茶盏向着药师雅治身后的门框砸去,药师雅治躲也不躲。碎瓷残片四下飞溅,落满地席。
“滚。”段小正骂完,和衣而睡。
一百零八颗小叶紫檀,段小正收在林优优亲手缝的荷包里。为了这条手串,林优优找了很久,和她自己手上那条一模一样。
段小正本来不信这些,也从来不戴这些零零碎碎的。小时候,道安法师给的菩提手持,盘了没两天就收起来了。这些年,赤手空拳,段小正就可以出门。
“把手串戴上。”每逢有重要的事,林优优总是叮嘱段小正戴着它。保个平安,图个顺利。
呵,我在想什么。段小正莫名其妙地笑了。居然,想起了林优优,就像是另一个世纪发生的事,好久远了。段小正把二十七堂给的这一串摘下来,拿素帕子包好,放在席枕边。
寅夜来访的二十七堂,段小正沉睡了十七年的那个心事被重新勾起。他有很久很久没有想过林优优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段小正想过很多遍仍不得其解。按照时空秩序的原理,人的体貌是不会改变的。她不过是到达了一个略早些的坐标刻度,区区20年,在法蘭昆墟的坐标尺上,仅仅占了两小格而已,而她却是以另一个人的体貌出现。
那么,林优优呢?如果她也身在相同的坐标,她也必然会借用另外一个女子或男子之躯。最严重的问题来了,段小正与林优优怎样才能认出彼此呢。这在已知的密码中没有任何提示。
更为服气的是,段小正可以托胎男身,林优优也就同样有这个可能。当然,段小正还是由衷地希望林优优仍然是个女孩子,那寻找范围至少可以缩小一半。但这些并不由得她来左右。再或者,她和林优优是能量的互换,她来了,林优优就不会再做噩梦了,那么,她们,就这样永别了。
段小正放弃了对于二十七堂、手串和林优优的联想。人还是不要那么敏感才好,尤其是不值一提的心动或感动。眼前,她的处境不容乐观,儿女情长未免显得奢侈。
不请自来,夜访昆墟,能够如入无人之境的二十七堂,是闻风而动。即便鹿王方面拒绝合作,药师子班和二十一堂仍是一意孤行地把消息散播出去,前往学宫报到的世子们已经知道若邪君回来了,这是投石问路,也是逼迫鹿王就范。
然而,二十七堂所代表的,是她不断提到的玄祖陛下,还是其他什么人呢?如果今天,二十七堂不是来探视而是来刺杀,他还能活着吗?但又或许,他就是那个诱饵,二十七堂不过是那条在第一时间上钩的鱼呢?
段小正阖上眼睛,旷野中的狼人杀已经开始。猎人,渔夫,正在逐一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