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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这是金丝竹篾,加金缕玉线……更不用说若邪君自己用的东西了。”温吞吞的女声断断续续。

      段小正的眼睛睁开一道缝。肿,不是一般的肿的那种难受。

      一个鹅黄衫子的双鬟侍女背对着他,同一个正在擦地的少年聊天。

      “子班越来越坏,太坏了,”双鬟侍女像一朵向日葵,随着擦地少年行进的方向,变换着她的朝向,“雅治以为,让她在这里指手画脚,将来会多一道指望。那边,也是,你得使点劲儿。”

      少年前额的发际线,比常人低窄些,这使他看起来,随时随地忧心忡忡。一枚缇紫郁金翅火乌纹的刺青,在他的眉头上方。骨相深邃的五官,冷感浓烈。

      “若邪君是醒了吗?”双鬟侍女惊愕地注意到,段小正的肿眼泡里平行移动着的充血的眼球。

      这侍女侧着一张鸭蛋小脸,清眉秀目,轻鬟蛮髻。颊边常挂笑意,透着遮不住的机灵。

      段小正撑着身体坐起来,他从不会因为外表轻慢任何人。

      侍女立刻过来扶他,拿两个舒适的锦垫在他后背垫好,动作利索,手脚很轻。

      “你是?”口齿不清减弱了段小正表达的惊讶。

      “我叫云泥,是君府的药女。”云泥身体单薄,手臂却很有力。

      刺青少年擦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在听,听得很仔细。

      “他是谁。”段小正问。

      云泥转头向那少年小声责备,“若邪君醒了,把你手里的事放一放。”

      刺青少年停下手,还在原地跪着。

      “他是药师子班派来的药奴,专为背书给世子听的。咱们世子的学问好,药师子班只怕还不知道。”云泥对浮头肿面的若邪君,深信不疑。

      背书,药师子班的意思是补课。学宫首座,段小正想想都觉得是个笑话。从一个月的时间,从文盲补成教授,药师子班是真敢想,段小正也是真敢接。

      “学海无涯,也是药师子班的苦心。”段小正清清嗓子。

      “嗯,是的呢。子班人大心大,做的都大事,”云泥很体贴若邪君的意思,立刻带上恰如其分的笑颜,“世子就当是听个乐儿,不可太费心、太伤神。”

      阁门边,一个小药女探头进来,向云泥比划了个手势。

      “世子,今年的雨季提前了,山里更早一些。”云泥一边点头打发小药女出去,一边告诉段小正,“过两天,世子拆了线,还得三五天才能碰水。平日散步遛弯就在阁里吧,外阁沿窗走一圈,也有一百多步呢。阁窗外面,安上思南斑竹的雨帘,透气,不闷,又不遮着光。世子要是觉得好,我这就让人去办,赶在雨气前头,今天是晴天。”

      段小正活动了一下眼球,表达赞同。

      云泥欠身行了礼,从刺青少年身边经过时,低声嘱咐,“世子刚睡醒,一会儿有人送汤羹来。你把你该做的事做好,早早让世子歇着。”

      药师子班派来的人,和段小正所理解的派一个人来,有很大差距。

      “怎么称呼你。”段小正和气的问。

      “冯修。”冯修音色低沉,但吐字洪亮。

      他跪在离席榻比较远的一侧,段小正可以一直看见他。

      “天文地理,易经算数。礼乐骑射,琴棋书画。若邪君,先补哪一个功课。”冯修问。

      药师子班,无处不在。哪怕是护理病人的药奴,也是代表药师子班出现在这里。同样都是从2020年代过来的,药师子班混得是相当可以了。

      段小正阖上眼睛。

      思考,会使痛感加剧,不思考,会使人仅陷于痛感而无法自拔。唇部的手术,不允许他过早说话,但只有当他开口说话,痛感才会有某个瞬间离开他远一些。

      “天相之学,地貌之理,药师子班说,若邪君至少得会一个。”冯修很懂得识颜观色,段小正的不悦,他一目了然。

      乌台,是阿寻自小生活的城。上玄国,是段小正最陌生的地方。这个木阁,是若邪君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所在。

      冯修从口袋里拿出一束干草小棍儿,在膝前,摆出一组类似于八卦的图形。相比起动作,冯修说话会迟缓一些,仿佛每一句话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易理,若邪君,知道一些吗?”

      正对着榻席的椒壁,是一幅顶天立地的棋谱,段小正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它。

      “说说棋谱吧。”

      不说话的时候,冯修眉不动、眼不眨,冷戾不驯写在眉梢眼角。但现在,他眉心的刺青和耳廓突然绯红。他的年龄不会超过十六岁,蹙起的眉头与刺青之间,隐藏着一股凌厉叛逆的气势。

      “上玄国,一都九国,皆在冥海之中。京都在冥海之北。”

      棋谱,是上玄国的地图。每一个王国区域的中间位置,会有一个特殊的铭徽。在意识到这是地图之前,段小正以为那是某种装饰图案。

      “那个是什么。”段小正问一个位于玄都中央的图徽。

      “玄一金雀。上玄国是玄一金雀的子民。只有玄王和王后才可以佩用玄一金雀。玄宫里尚未成年的王孙,也可以。”

      玄一金雀和二十一堂的青雀铭徽不同,远看更像是一朵重瓣的莲花。

      “我们在哪儿。”段小正漫不经心地问。

      冯修略有些微弱的惊讶,但随即用目光指示出棋谱左上角的一大片区域,“若邪君府的昆墟,京都最北。”

      “昆墟旁边,是扶桑之野。”段小正试猜。

      “扶桑之野在这里。”冯修指向南部的一片白子。

      若邪君府的东面与玄宫接壤,西部和北部是汪洋大海。南部的扶桑之野,是个不规则的扇形,占到君府四分之一领地。是君府与玄都的唯一通路。青雀堂在扶桑之南的更南端。药师子班带着段小正,自南向北穿过了大半个玄都的西区。

      段小正指了指席案边的茶。冯修把茶端过来,茶盘里还有一根用麦桔制成的吸管,这让用户体验评分很高。

      主人与仆人之间,是雇佣关系,钱来钱往。主人与奴隶之间,是支配关系,常常是命去命来。冯修能够获得药师子班的青睐,习得奴隶没有权利习得的天文地理,经史文牍,子曰诗云,闲情逸致。这个药奴也不是一般人。

      “冯修是随自己的父亲学会这些的。”冯修主动开口,意在澄清段小正的误解,“我的父亲学识渊博,受人景仰,易理棋书,一都九国之内无人可及。”

      “你的父亲是国手。”段小正给出礼节性的赞美。

      这句话给了冯修某种暗示似的鼓励,虽然,这股力量来自于他自己体内。

      冯修看向半空中某一个位置,逆着光,刺青的每一笔纤细的翅羽非常清晰,“只有金革丹缯世家的男人,才是上玄国的国手。”

      金革丹缯,一个听起来就盛奢堂皇、不可一世的称谓。冯修的褒贬赞毁却不甚明了。

      “这是我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局,”冯修的声音重又平静,像在说及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若邪君一定能看出来,这个残局就是上玄国的《天风海舆》。”

      事实上,段小正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沉默,很好的掩盖了无知。段小正藏在高肿的眼泡后面,拖动着进度条。

      “那是什么,是花吗?”段小正把目光移向南部。

      “那是缃王的封国,雨天曼陀罗华。离玄都最近的封国。九国的图徽都以鸟兽为铭。缃王不是玄宫嫡子,他们的铭徽是火烛。”

      缃王和凰衣的封国,与玄都只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护城河。掌控着整个玄都的东南大门。

      冯修指向棋谱的右上角,“北海,是弃王的封国,鸠槃荼。铭徽为熊。鸠槃荼终年累月皆是寒冬,仅有白昼,但无黑夜。其都城白金城,在浓顶冻云的冰盖之下数千尺。据说,冰盖中流淌着火山的岩浆,除非得到弃王的邀请,还没有什么人活着到过那儿。”

      冰火同川的鸠槃荼,远在北海之外,对热衷于冒险的游客或许是具有吸引力的。将来安排旅游线路,可以重点考虑一下这里。玄都和雨天曼陀罗华之间,准确地说,玄都的整个西部的一大片黑白子区域,被冯修跳了过去。

      “鸠槃荼国正南,玄都东南,是药师子班的封国青桐。铭徽为鹤。”冯修继续讲解准备好的课程。

      药师子班的封国。段小正用鼻孔笑了一声,果然,药师子班,不可小觑。

      “青桐再正南,明王的封国,原来的狮子王国,铭徽狮子。其国多金,四季常宜,稻谷果蔬,最为盛名。玄都的饮食果物,大都产自狮子王国。”冯修补充了一句,“玄都的钱,有九成都给明王赚走了。”

      明王走的是接地气的路子。

      冯修耳廓的红褪下去,“玄都西南海上,是鹿王的阿修罗王国。”

      若邪君的父亲。段小正还记得药师子班讲过的人物关系。

      “鹿王的铭徽是鹿首。”冯修说完停下,深灰色的眼睛在征询段小正的意见。关于若邪君的家族,若邪君是否允许一个奴隶加以评述。

      “你说你的。”段小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盅。

      “阿修罗王国,富庶奢靡,民多经商,做的是各国的生意,东土中原也不例外。阿修罗人性情残暴,嗜血好战,身有刺青,人皆佩刀。”冯修像在背书,眼睛一眨也不眨。

      段小正不动声色,“你的刺青。”

      冯修不发一言,仿佛段小正给他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嗯?”段小正耐着性子等。

      深灰色的眼睛闪烁过一些异样的光彩。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名怒火,火光闪现得太快,快到不合情理。

      “你难住他了。”药师子班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外。

      听到药师子班的声音,冯修立即低头,伏拜在地席上,一动不动。

      玉色的纱衣,换作烟灰色的云袍,长圆的脸颊清瘦了些许,泛着青灰的眼袋用浮粉遮盖住了。几天不见,药师子班的气色比之前略差一些,步伐也不像先前那么跋扈。

      “去把该换的药取来。”药师子班给出一个新的任务,冯修飞快地退出去。

      段小正往后靠在锦垫上,像是松了一口气。药师子班的眼神落在段小正的脸上,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易容在她这样的医科学霸的眼里,不值一提。对于段小正的恢复进度,药师子班没有太多的担忧。

      “拆线消肿以后,你会发现,所有的疼都是值得的。”药师子班俯身检查伤口,“药师雅治是顶级主刀,你可以相信我。”

      “当然。你有一个国。”段小正肿着嘴,不忘怼人。

      “哈,”药师子班在席榻边坐下,带上没有城府的笑容,“这里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很多,当心你应该当心的就可以了。”

      “比如。”段小正把头仰靠在锦垫上,闭目养神。

      “比如,少说话,多静养。”药师子班袖出一轴密卷,但却并没有给段小正过目的意思,“鹿王的回复送来了。毕竟,一旦过关,你将取代原本所有的那一切。”

      “挽尊。”段小正的情商很高。鹿王的答复想必不尽如人意。这就是药师子班颓唐的原因。

      “合情合理。”药师子班不是一个容易被击败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从而无法与其他人共情,这没什么不对。”

      “回去吃点褪黑素,敷个厚一点的蜂胶眼膜,睡个好觉。明天,你就会没事了。”段小正并非讽刺。

      “如果我亲眼见过若邪君,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服任何人相信这是真的。”药师子班语气里饱含着某种遗憾。

      她和段小正一样,是所有人中唯一没有见过若邪君的人,但这同样是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这让药师子班的骄傲和自负一时无处安放。

      将属于亡子的所有荣誉、遗产、爵位拱手送人,而且还是一个自说自话、冒名顶替其亡子的陌生人。天下不会有这样愚蠢的父母,除非是旨在恶意套现的阴谋论人设。鹿王拒绝合作,是明智而合理的。

      “他们没再生一个吗。”段小正发音含糊的问。

      药师子班笑了,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浮肿得变形的外貌,没有阻止纱布包裹下的大脑正常运转。段小正越来越能跟上整个计划的节奏。对于自己参与选定的这个合作伙伴,药师子班也越来越满意。

      “你已经有了一个弟弟,”药师子班的声线略提高了一些,“七八岁了。这次是不是会来,还不确定。”

      冯修的木屐磨擦过台阶的声音,将这一次谈话按下了停止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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