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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万重山 ...

  •   之后的十几天,官府把罗笙楼浩浩荡荡翻了个底朝天,将云艺阁在内的几家乐坊查封,几个乐坊老板都以谋反罪锒铛入狱,万贯家财全部充公,把刘晔乐得背地里给笑疯,那可真比放过他们来的划算多了。
      萧子期果然说话算话,既没有再找魏楚麻烦,魏楚得以安安心心在书院里学习以备秋闱。查案时也丝毫没有深究他布下的线索,事后刘晔还请他吃了顿茶,感谢他这卢肇好民众为民除害,说若是秋闱和殿试都过了,官场里会给他多多引荐。

      “魏楚,那个萧大人托人来找你,说是老地方见一面。什么老地方啊?你俩还有啥私会的固定地方?”
      魏楚刚准备午休,江照生把书卷成筒敲了敲门,扬着一脸坏笑。
      “滚你。他找我干什么?”
      魏楚把刚脱下的外套穿上,皱了皱眉头,上次在方家老宅一别,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任何交集了,怎么这会儿突然要找他。
      一想到方家老宅,魏楚的神魂又不自觉的被勾到燕宫身上。

      与那孩子……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
      虽说她现在是方家后人的身份,两人再相见也没什么逾矩的,但是燕宫是不想见他的,他心里明白得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见燕宫。
      他尽管看着是帮了她,把她从水深火热里一把拉出来,他同时也捅破了她最后一点朦胧的尊严。
      她是燕宫时,所受到作为头牌的地位和男人疯狂的尊崇,但那仅仅停留在她的皮囊和花魁身份上,一但她成为了方仲宁,人们对方从礼一事的新鲜度过去了,一个大家闺秀有了这样的过去,那些男人还会怎么看她呢。
      连她自己也会一下分不清自己该是谁,是那红极一时的风尘头牌燕宫,还是被灭门的凄惨闺秀方仲宁。
      说白了,行院里人受到的尊崇,大多数不过也是因为可以让人们随随便便满足自己龌龊的想法。
      当她成为闺秀,那些曾经明目张胆觊觎她的男人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再盯着她了,能希望然后再失去,甚至一下地位悬殊,私/欲没办法再被满足,就会发了疯的要诋毁。

      “那女人不过是个姬子出生,还把自己当什么了?”
      “嘿,说起来昨日还与我颠鸾倒凤,如今到装成个什么样子。”
      “我看她现在是清高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还想着青楼里什么勾当。”

      让他高兴了什么都好,不高兴了你就是贱/货就什么都不是。
      这就是人。

      “魏楚!魏楚!想什么呢?人家大老爷巴望着你呢。”
      江照生推了推他,魏楚回过神,心里一时堵得慌,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还是上次那间厢房,左丘瑕照样是酒坛子不离身,喝得是个面红耳赤,说话都成了大舌头。
      “来……来,我兄弟要回京了,想着走之前该跟你见一面,坐,坐哦,别拘谨,咱是个跑江湖的不讲究。”
      “嗯。”
      魏楚在萧子期面前坐下,萧子期莞尔一笑,给他洗了茶杯倒茶。
      是的,是莞尔,而且魏楚痴呆的发现萧子期不安分的兰花指,顿时千里愁云一扫空。
      什么?京城大官竟然……啊,上次他自己跟人家说不用多礼的吧,这是人家的本体,上回那面首气息还记着吧,不怪的、不怪的……
      不怪才怪!大男人怎么能妖成这样!
      魏楚捂着嘴巴假装咳了一声,左丘瑕估计是习惯了,只管喝他的酒。
      “我明日便要回京,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把我传唤到这里是我来看看你吧。
      “萧公子折煞了,你我萍水相逢,还该谢萧公子多多包涵我那些不登台面的小孩儿打算。”
      这下换萧子期牙疼了,你那小孩儿打算可差点要了我老命才清理干净。
      萧子期眼角一弯,眼神倒没见得多飘,直勾勾盯着魏楚:“那……魏公子打算如何谢我?”
      萧子期的声音轻飘飘的,左丘瑕愣了一下,鲤鱼打挺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死盯着他看。
      这死玩意儿只要这么说话就没好事!
      上次就这么把个王爷给诱到了,结果他倒好,得了自己想要的剩下的还得他这江湖中人去收拾烂摊子,差点被王爷追到断头台。
      这回盯上个书生又是要怎么的?
      “以身相许还是……?”
      “咳,读书人不要这般轻浮。”
      魏楚再次被他吓到了,捂着嘴,把头扭过去不看这东西。
      萧子期笑了笑,靠回椅背上,正色回去,左丘瑕“呼”的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地上。
      萧子期:“前几日,我与方小姐见过一次,她明日与我一起走。”
      魏楚猛抬起头看向他。
      “她难道不回雍州?”
      “雍州乃是古九州之一,方通判当年管着雍州地大官高,想着就力不从心,多生事端,现在雍州已撤,再者物是人非,方小姐自然不愿意回那风云地方。如今皇上治国有方,周朝边疆远至曾经西戎,方小姐与我先一道回京,她再一人往西走,虽女流之辈实在是气概绝人,我辈以为不如。”
      魏楚攥紧了茶巾:“你答应她了?”
      萧子期抿了口茶,无视魏楚恨不得扑上来的样子:“嗯,沿路我会差人互送她,西域地广人稀,有时我也鞭长莫及,我的人没法一直相送,但我能保证每到一个地方有当地官兵交接。”
      魏楚叹了口气,松弛下来,这么些天见不着面事情也知道,他是信萧子期的为人的,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下了保证,自己也不得不信,何况是燕宫提出来的,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她……确实不同于常人,本就是那风沙之地来的人,又在风尘里摸爬滚打……往西多少?”
      萧子期:“这我就不知道了,方小姐自有打算。”
      魏楚沉默着,萧子期也不说话,空气一时凝固下来,把左丘瑕给憋的难受。
      “这个……西域虽然不是山清水秀但是壮阔无边,方小姐也不出周朝,就去散散心,不日便会回来的。”
      说完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屁话,不日?从江南到西域纵横十万八千里你倒是给我不日回来试试?
      “我不是担心难相见……罢了,萧公子既然都告诉我了,我也该走了,明日我来送你们吧。”
      “多谢,魏公子请。”

      萧子期把魏楚送到茶楼门口,瞧着那不及弱冠的小书生硬是把自己腰杆挺得笔直,昂首走出去,突然有些心疼,砸了咂嘴。
      “唉,浮生若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走啦走啦。”
      萧子期背着手,摇头晃脑又上了楼。

      江照生自魏楚茶楼回来便觉得这人不对,虽说乖乖跟着他们在堂里温书,但这人是一身的要剃度出家的气息,把他看得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明天云广公子就成了光头。
      江照生捧着书,眼神不时往旁边飘,一会儿瞟一眼一会儿瞟一眼,觑着他脸色,结果给近日迷上巡逻的赵昌伯看见了。
      “江怀臣,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开小差,你看魏良公做什么?人家已经是把书倒背如流了,你可倒好……”
      “先生,学生知错了。”江照生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一施礼,赵昌伯被他打断也不恼,挥挥手让他坐下了,自己到桌案前捧了一本书开始看。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白。”
      秦元阅突然举起胳膊,赵昌伯抬头看向他:“哦?何事?”
      他一直埋头苦读,导致一众师弟都快忘了那里原来是坐了个人的。
      秦元阅是云广书院这一代学生里资格最老的,读书兢兢业业,为人和善,最是照顾师弟,日常就是读书作诗解决纠纷,提问也有,但是少之又少,而且只问看不懂的,只顾守着书,魏楚经常私下里说他只会死读书。
      “学生近日温习《大医精诚》,对其中所言‘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不甚明白,药王又言‘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只是这喜怒哀乐好恶忧惧本就是人之常情,若医者一味求医道而撇其他,不就少了点人情?”
      几个师弟一听纷纷抬起头,好玩了,第一次见大师兄和书抬杠了。
      魏楚虽然面无表情,江照生看得出他此时也是给勾起了兴致,正撑着头看着秦元阅。
      “你以为,该如何呢?”
      赵昌伯心里是高兴的,他也一直觉得秦矩这人做事过分循规蹈矩,现在来辩驳,那是好事。
      “不知是不是学生德行不够,只是学生认为大道由心,魏晋名士也尊崇随心行事,颇有风骨,为医者虽然对病患一视同仁是至高至上的医德,但一味强求医德而至内心不快,反而是事倍功半,且若遇上大逆不道之人,难道还要悉心照料吗?”
      赵昌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秦元阅躬身行礼:“恕学生无礼,学生认为,只要行医的人道德正确,心怀仁义,随心行事就没什么不可以的。而江湖中向来有侠医一派,医人疾病更断人生死,若病不在皮肉而在本心,苍生大医又该如何呢?”
      赵昌伯嘴角一提,他关照的少了,这孩子竟然连江湖中事都知道了,想来是没少和徐瑾这家伙接触,不错。
      “这些,可是徐郎中告诉你的?你不是要考官么,是有志于太医了?”
      秦元阅:“正是徐郎中,学生是想做文医。”
      文医,是周朝特有的官职,并非是由处于硕医馆的医举考生任职,而是由通医道的文官来做,办的是协同太医管医家调配的事,相当于是个分派医家的都护。
      徐瑾当年有意要往这方面栽培魏楚,奈何魏楚觉得这职位四不像,医家该由内行来管,这老头儿居然撺掇了秦元阅。
      “文医,这可是医家宰相的位子,功夫不小呢。你忧虑的事情,确实也是医家这么多年争执的问题,只是你现在连行医都没成,便担心这些伦理道德,不是太早了么?有些道行,还是得进了道自己摸索呀,大医精诚,所谓大医正是苍生大医,你到了那一步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在此之前,既然你愿随着本心,我信你的德行,你便随心去做吧。我不是医者,也不能给你下定论,只是侠医之心,这也确实是好的,医顽疾医人心。”
      赵昌伯看了一眼魏楚,道:“魏良公,你觉得如何呢?”
      魏楚突然被点名,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学生以为,医者仁心,这是自古的大道。只是学生也赞同师兄,治皮肉之病固然要一视同仁,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光是以医德医皮肉又有什么用呢?再说医者也需家国之情,为非作歹的也是不该治的。我等还初问道,不应先盲目推崇太高的医德,还没弄明白,怎么能施行。”
      “而今区别对待是本心,大成后寻医德其实也是本心,只是要步步修行。学生觉得,行医应随本心。”
      魏楚是个惯会捣浆糊的,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他非喜欢长篇大论把人绕晕了,然后再一句话把本意说出来,内行听精辟觉得他厉害,白丁也觉得他真是个大家。
      江照生和赵昌伯已经看透他了,最后一句话之前的都是屁话。
      秦元阅点点头,施礼坐下了,回头看了一眼魏楚,突然觉得师弟今日不太一样,虽然也是爱扯犊子,但是话里话外听着不对劲。

      次日一早,魏楚便穿戴好了到卢肇城门口,萧子期的车架还没到。
      天刚蒙蒙亮,有些发灰,护城河的水流汹涌,前几日暴雨涨的水还未退干净,掀起的小浪拍打着城墙,“哗”一声碎成了白珠。
      远处隐约传来车轮磨合着石板地和马蹄踏地的声音,越来越分明,最后一队人马在晨曦中停在城门口。
      为首的两个男人翻身下马,向魏楚作揖
      ——正是萧子期和左丘瑕。
      萧子期一身锦缎青衣,长发高束,眉眼在光影中多了点凌厉,少了平日里贵公子的温和。左丘瑕还是穿着直裰,不知哪里拽了根草叶叼在嘴里,抱着胳膊冲他点了点头,魏楚注意到他佩着长剑,原来这家伙是个江湖剑客。
      “劳烦魏公子相送了,在下不胜感激。”
      萧子期和左丘瑕都是识趣的人,知道人家不是来送自己的,寒暄几句便把燕宫请出来,上马走远了点等候。
      燕宫没带妆,穿着布衣,面容在晓光里有些苍白。
      “我……”魏楚先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像寻常送行一样祝愿前路平安,还是跟她絮絮叨叨一些旧情谊。
      “我此去西域,必定再难相见,多谢多年照拂,魏公子保重。”
      燕宫一福身,便让魏楚没有话说了。
      他愣了愣,从衣袖里掏出一根柳枝:“我多闻诗歌里折柳送行,只是一直不大明白,如今倒是……自己也试一次。”
      燕宫接过柳枝,低着头,突然就哭了,一时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把不远处左丘瑕和萧子期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
      魏楚虽然一惊,只觉得这一哭燕宫又成了以前那孩子,哈,是啊,这孩子这么多年可还是孩子么,只有自己还把她当孩子,以为她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
      魏楚伸了伸手,还是抱住她。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堵在心里,只成了一句“对不起”,人生以后还会有更多缺憾,都只化作“对不起”,便了了苦难深重。
      他也曾以为自己把罗笙楼料理完,燕宫没顾虑了,就能潇洒转身安安心心考学去。但他果然还是十八少年太自以为是了,天真的是自己,以为真能放得下,真能什么都如自己所愿。
      本想着燕宫可以做回普通人,以后嫁个人什么的,没曾想,人跑了,还要去远在天边的西域。
      养大的人,突然脱了掌控,就这么没了,以后可能还再也见不到了。
      魏楚心里一空,像是什么被人抽走了。
      “石汗那,或者大宛都督府,不能再远了,出了边塞,我可就再找不到你了。”
      他转向萧子期的方向,不知是跟他说还是跟燕宫说,声音像是被刀子割过。
      燕宫推开他,抹了一下上车,掀开帘子,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眼泪还在流。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骑风尘远,车马任君行。
      果真人间事情千万种,还是难相见,易相别。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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