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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望安 ...

  •   安阳旭不是一个愿意配合的病人。
      对于大夫而言,他是最坏的病人。
      他很忙碌。
      早膳不能按时,午膳不能按点,晚膳食不下咽。
      喝药也是同样。
      他似乎有意将自己的身子弄垮,如果不是见到他整日不是和大臣们讨论国事便是在批复奏折的话。
      “陛下得谨遵医嘱。”大师父说。
      只不过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开始强迫安阳旭按时吃饭喝药,态度强硬。
      每次用膳之前,我会先给他端上一碗汤药,请求他喝下去。
      不管那时他在做什么,谈国事或者批阅奏折。
      我只是默默地跪下,低着头,抬高双手,把药呈上去。
      开始这样的方式并不能奏效。
      安阳旭总是熟视无睹,但也并不斥责。
      我不管。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他迟一个时辰喝,我便跪一个时辰。他迟两个时辰,我便跪两个时辰。因为害怕药凉了没有效果,我总是让人温着一部分的汤药,以便随时更换。等他喝完药,我便马上去呈上饭菜。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六日,每一天我几乎都要跪上一个时辰。开始的时候,跪的久了就有些站不稳,到了晚上洗澡时一看,膝盖是红肿的,到了第二天两条腿连着腰都酸痛异常。加上原本骑马时留下的旧伤,现在我的两条腿早已是伤痕累累。
      再过些时日,就会习惯的。我想。
      然而,安阳旭却并没有打算让我继续。
      那是半月后的一天晚上,我一如往常正准备跪下呈上汤药,他突然伸手扶住了我,拿过盘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呈上晚膳吧。”他说,而我由于惊讶还愣在原处。
      我反应了好一会,终于默默地退下,准备到御膳房去,安阳旭却意外地出声制止了我。
      “其他人呢?其他的宫人都哪里去了?”安阳旭道。
      福禄海闻言马上便接过话道:“你们还不快去,还等着望安姑娘亲自来么?”
      宫女们一听,急急忙忙地行动着,脚步声乱糟糟地落在大殿安静的空气中。
      安阳旭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投向鱼池中的一粒石子,轻而易举地把安静吃食的鱼群弄得四散奔亡。
      他从前也是如此会折腾人么?
      我有些忘了,记忆仿佛总是太容易受个人的情感左右。记忆中的那个人和现实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一样?
      我看着现在坐在王座上批阅奏折的男人,灯光照在他侧脸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翻阅奏折的手,他拿笔的姿态,一点一滴都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渐渐地重叠,他还是他,一点没有变化。
      宫女们很快鱼贯而入,饭菜铺满了整张红木圆桌。领头的宫女等到一切准备完毕后便下跪报,道:“请陛下用膳。”
      安阳旭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正在阅览的奏折,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退下不必侍奉左右,便自行走到桌前用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能好好地慢慢地在桌旁用餐。之前总是我选好了菜肴放到几个小碟子上,再放上一碗饭,呈上去草草地胡乱吃了。
      我微笑了,却在心底觉得莫名地失落,悄悄地准备退下时,安阳旭却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道:“去哪里?”
      我不知如何回答,不能出声便不能作答,不懂得如何打手势便只能下跪,以示无不良之心。
      “下跪,你只会下跪么?”
      他说,仿佛有些生气。
      我拼命地摇头,摆手,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起来。”他说。
      我站起来。
      “到孤这里来。”他说。
      我缓步走过去,内心忐忑,不知他是何用意。
      “摘下面纱。”安阳旭命令道。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本来已经低着的头埋的更低,额上的冷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多,从额头沿着发际流到脸颊,几乎要沾湿我的面纱。
      而这一切他自然是看不见的。
      我只能摇头,勉做挣扎。
      “你要违抗孤的旨意?你可知这是大罪?”安阳旭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我却明白他心意坚决。
      我向他示意纸笔。
      他点头同意。
      “民女貌丑,不愿示于人前,更不愿让陛下受惊。”我写道。
      他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我知道那并不是高兴的笑,也不是谅解的笑,而是不屑的笑。
      “你认为孤是如此肤浅之人?孤并不在乎你容貌的美丑。”安阳旭道。
      “既如此,陛下又何须要民女摘下面纱。”我写道。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凝视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看出我的身份,以为他下一句开口便要喊出我的名字时,他终于说道:“孤不过想看看照顾了孤这么久的人长的什么模样罢了?”
      “民女是陛下的子民,自当为陛下效力。”我继续写道。
      他终于露出笑容,仿佛很满意这个答案,有仿佛面带嘲弄。
      正当气氛万分僵硬之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传话的小太监,跪拜在安阳旭面前,道:“陛下,霍将军有重大军情要向陛下禀报。”
      安阳旭的脸色急变,忙道:“快请。”
      重要军报一般都允许任何无关人员在场,即使是宫女太监,除了福禄海外几乎都要退下,然而这一次安阳旭却特特留下了我。
      “医圣要你时刻不离孤左右,照看孤的病症,你便留在这里吧。”
      霍铮显然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出言阻止,然而他也没有立刻禀报。
      “她是医圣的徒弟,是个哑女。”安阳旭解释道。
      霍铮的神情立刻松懈了下来,甚至朝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有些奇怪,就是是因为我是个哑巴让他们觉得没有威胁,还是因为大师父。
      如果是因为大师父的缘故,难道只因为他是世外之人所以并不提防?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在时隔半月后得知欧阳绪言的消息,更准确地说是西浦和加穆的战况。
      欧阳绪言已经攻下了临溪城。
      “陛下,这次带兵前来攻打临溪的欧阳将军恐怕有些难缠。”霍铮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道。
      “欧阳?”安阳旭重复了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需要细细地品位一番。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否想起了那个飞镖,那个被他赐死的妃子,那些疼痛的回忆。
      显然他没有。
      “南宫宁呢?她怎么说?”安阳旭问道。
      “她也说这位欧阳家的公子不好对付。”霍铮道。
      南宫宁?说起来回宫后的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未曾见到她,她去了哪里?还有小竹,当初我被下狱,她呢?虽则在被救回至大师父处后我曾问过,但大师父只回答我道小竹并没有收到牵连,已被送回家乡,这又是真的吗?
      “好。既是难缠的对手当然要做好准备,看来对方是看准了加穆现在的局势不稳,孤身体不济所以特地选在此时动手。他的眼线估计不少。”安阳旭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是,陛下。陛下是否需要臣前去应战。”霍铮道。
      安阳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里早已没有了迷茫困惑而变得坚定决绝,他的语音依旧没有太大波澜但语气却十分坚定,道:“也许是时候了。”
      我知道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将到来了。
      “这次,孤会亲自带兵出征,霍将军请做好一切准备,过几天出发。”安阳旭道。
      “陛下,您的身体,御驾亲征,臣担心……”霍铮未竟的话,我们当然都明白是什么。
      是的,霍铮说得对,安阳旭决不能御驾亲征,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折腾,更何况,战场本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难道要等到他们打上门来孤才像只狗熊一样出门迎接吗?”安阳旭道。
      “陛下应当相信末将,末将必将他们赶出加穆地界,若不能凯旋,定提头来见。”霍铮道。
      “爱卿之心,孤完全明白。但孤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至于孤的身体,孤自己清楚,这半月来得医圣和望安照料,身子早已经好了大半,不必担忧。”安阳旭转头看了看我道。
      他仿佛早已猜透我的心思,一句话便断了我的想法。
      “陛下非去不可吗?”我在宣纸上写道,墨汁沾的太多下笔太急,一下子几乎要晕开了整张纸。
      “你也想阻止孤?”他说。
      我下笔的手顿住了,毛笔上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仿佛扎在我心里的针,被拔出来,血滴下来。
      “民女只是为了陛下的身子着想。将军所言极是,陛下无需强撑病体前去战场。”我写道,看向他。
      “孤是天子,天子说出的话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说,语气松下来,仿佛有些疲倦。
      我知道他已下了决定,没人能改变。
      “陛下若非去不可,请带上民女同行。”我写道。
      “你?你可知战场是什么地方?”他的棕色的双眼凝视着我,用充满审视的目光。
      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一次不能避,如果要得到陪他去战场的机会的话。
      “陛下方才不是说过要民女时刻不离左右以侍奉陛下吗?所以若陛下要亲征战场民女自然也要随陛下一起。”我写道。
      这一次安阳旭很久都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望着远处宫廷外的灯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后来,他终于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问道:“你不怕死吗?”
      我看着他的跳跃着灯火的浅棕色的眼睛,动了动唇,我知道他看不见,但是没关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怕,但我更怕再次和你分开。”
      终于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战场很凶险,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死亡。”他说。
      “民女知道。”我写道。
      “你既知道战场的凶险,又怕死,为什么还要求着去那里?”安阳旭问道。
      “民女并不想去战场,民女也不想死,但是陛下在那里,民女也必须在那里。”我快速地写道。
      安阳旭终于放弃了询问,仿佛有些无可奈何地扶了扶额。之后,他又把头转向远处的宫灯。
      终于我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直到最后他才终于开口道:
      “望安。”
      他喊我的名字,当然是假名。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他问。
      我从未想过他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慌乱之下便随手写道:“自然是父母取的。”
      “你的父母呢?”他说。
      我摇摇头。
      “去世了?”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仿佛有些遗憾。
      “医圣曾告诉孤你的脸是因为一次火灾而毁容的,你的嗓子也是在那一次火灾中被浓烟毁坏了。”
      我点头。是的,这是他们早已为我编造好的故事。
      “望安,多好的名字。你可知道你父母的愿望。”他说:“他们也许只希望你的平安。”
      我心中一颤,沉默。
      “孤说错了?”他看着我,许是见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便问道。
      我摇摇头。
      “你说的没错,望安的意思就是愿你平安。但那个‘你’并不是我,而是你。”我在心里道。
      但依旧摇摇头。
      “既然你想,就随孤一起去吧。”安阳旭最后道。
      我跪伏在地上,喜极而泣。
      当然,眼泪是流在心里的,甜蜜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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