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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零落的思,无涯的念 ...

  •   那一夜安阳旭等到了很晚才就寝。
      他在暖阁窗边的榻上坐了很久,征征的看着那个我最后绣给他的蓝底红花的荷包。仲夏深夜的风是清凉的,带着长夜寂寂的清冷,掠过窗子的时候,吹动了他的发和他手上握着的荷包的长长的金黄的穗子。
      我静静地站在他的后方,不敢上前,不敢让他看见我,更不敢让自己看见他此时的神情。我以为看不见便至少不会那么心痛,但原来人的想象是无限的,即使不能目睹,想象却会自然而然地卷过来,像浪潮一样,一下子反而把你带到更深处的地方去。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悲伤还是喜悦。悲伤是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而欢喜也是因为知道他还想念着我,牵挂着我。
      我忽然想起方才霍铮在上报战况时提到欧阳绪言时安阳旭的神情。那时的他确实是无动于衷的吗?
      不。
      他笑了,那时候他笑了。
      说起来,安阳旭其实是个性温和甚至有些冷淡的人,并不容易被惹怒,更不会轻易露出那样挑衅的笑容。
      也许连我自己也不敢去相信,但此时我的脑海中却莫名地出现且挥之不去——莫非这次他决定御驾亲征是因为对方是欧阳绪言。
      我想起他将我下狱的那天,拍在桌上的那个暗器,那一声金属敲在红木家具上发出的明亮的响声。
      还有他说的话。
      “你早知道这个是西浦欧阳家的暗器对么?”
      这个念头几乎要让我惊呼出声,幸而他并没有看见我此刻的神情,幸而自己及时握住了嘴。
      我努力地让自己不再去想,再想下去,也许我会忍不住冲过去,向他坦白一切。
      第二日,安阳旭睡到了很晚。那是我回宫之后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安静地沉睡而没有早早醒来。前来叫早的太监公公被我挡在了门外,当然凭早已是一介布衣的我是没有这个权力的,太监总管福禄海及时出现化解了这场争执,交代了一句便让叫早的公公退下了。
      我向福禄海公公行了个礼,以示谢意。并努力地向他传达愿意承担陛下醒来后可能会给的斥责。
      他似乎是看懂了,却只是扶起我,道:“老身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这些日子以来陛下的辛劳更是看在眼里,虽然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好不容易陛下能睡个好觉,即使望安姑娘没有阻止,老身也不怕担了这擅作主张的罪。这些日子更多得医圣和望安姑娘照料,陛下的身子这才有了些好转。老身要替陛下好好谢谢姑娘和医圣。”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帷帐,嘴角露出微笑。
      安阳旭睡到了接近中午时分。
      醒来知道了时辰,果然是发了脾气。
      “望安,孤是不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你竟然敢拦着不让宫人来叫孤起身。”
      我跪在床边,垂首沉默。
      此时福禄海公公亦走了过来,同样跪了下来,道:“不怪望安姑娘,是老身擅作主张,只想着陛下连日来操心劳累,好不容易睡得好些,所以不忍让他们扰了陛下。”
      “连你也帮着她?”安阳旭怒道,手能拍了一下床帘边,还要说什么却似乎一口气没上来便猛咳嗽了起来。
      我见他脸色又不好,只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惹了他生气倒又要让他添一层病,急忙去抚他的背,但他的咳嗽却迟迟不止。我慌乱而不知所措,一心只想去找大师父,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而没有注意到他要拉住我衣袖的手和他那一声低哑的“站住”。
      大师父匆匆赶到,诊过脉象后严肃的表情松下来,道:“没什么事。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以后陛下万万要保持心态平和。”
      安阳旭的眼睛只是看着我,从我随着大师父回来时他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我。即使此时回应大师父的话他的眼睛也是望着站在大师父身旁的我。
      “这便要请望安姑娘以后注意自己的身份。”
      他似乎总是很懂要给人在哪里扎下一针才最能让那个人痛苦。
      我跪下来,伏在地面上,磕了一下响头。只是这一刻我没有掉眼泪,因为没有落泪的理由。此时此刻在这里,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可笑。我的生命仿佛是一片茫茫白雪,无论怎么寻找都寻不到他口中的所谓“身份”。
      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
      我看见身边有身影和我并肩,是大师父。
      “望安自小随老夫在山野间长大,心里眼中只有生死,不懂得什么是高低,请陛下恕罪。放过小徒这一次,老夫定会好好教导,绝不再犯。”我听见大师父用缓慢而平和的声音道。
      我不知道安阳旭最后说了什么,大师父又说了什么维护我的话。那时的我,心里脑子里只有大师父的那一句“只有生死,不懂高低”。我多么希望自己真如大师父所言一般不懂世事,便可以理所应当地不用去理会这个世界可笑的地位高低,尊贵贫贱,更不用去明白这个世界的情感,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辜负和错爱。
      最终这场小小的风波以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姿态结束了。
      一切都恢复如初,至少在表面上无论是安阳旭还是我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那一次风波后的第二天,我偷偷地借着安阳旭商讨国事的机会去寻了南宫宁。
      未果。
      南宫宁并没有在青柳苑中。
      她去了哪里?
      我的心中疑窦重重,却无从解答。
      我徘徊又徘徊,终于误了回宫的时辰。
      安阳旭已经坐在长乐宫殿内的大红木桌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大门的方向。而我一进门便避无可避地遇上他那如芒刺般的目光。
      “人到齐了,出发吧。”安阳旭说。
      我这才注意到他已换上一身戎装。
      冰冷的铠甲。
      冰冷的眼神。
      冰冷的语言。
      霍铮等在殿中,同样的一身戎装,听得安阳旭的那一声号令便下跪行礼后迅速出了门。
      “你的行装已经准备好了。走吧。”安阳旭道。
      城外是一片刺目的冷光。
      铠甲的光。
      在夏日的骄阳下依然是冰冷的。
      是人的血浸泡成的冰冷。
      我见到了南宫宁。
      她好像变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变。
      她头发高高束起,长长的飘扬在风里,雪白的脸不施粉黛,穿着一身素净利落的白色骑装,即使一身男装打扮,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也依旧挡不住一身清冷风情,即使混迹在一群骑兵队伍中仍不妨碍我一眼认出她。
      霍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后面是安阳旭和我。
      我们走了很久,十天或许更长,我不知道。时间安静得像潜行在地底深处的水流,慢慢地淌过,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而在这漫长的行走的时间里,我甚至没有机会能够和南宫宁说上一句话。
      除了由于没有机会离开安阳旭左右外,南宫宁似乎也在刻意地逃避和我接触。
      我确信这一点。
      大师父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而她躲开我的原因又是什么?
      又为什么她会在军中?
      我隐隐约约的觉得在我不在的这短短的两个月中某些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连气氛也悄然变化。只是我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终于,在距离临溪城尚有十几公里远的时候,我终于寻到一个和她独处的机会。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南宫宁道。
      我一时没有注意她的这句话中暗藏的意味,径直问道:“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你已经看得很明白。”南宫宁道。
      “你指什么?”我问。
      南宫宁转过身注视着我的眼,静默许久后才问道:“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你爱上了安阳旭?你决心和欧阳大人划清界限了?”
      我脸上一热,避开她审视的目光,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安阳旭是个很危险的男人。”南宫宁道。即使是警示的话她的语气依然是云淡风轻,仿佛对她而言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再能让她放在心上。
      我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她似乎变得比从前更淡漠。
      “我知道。”我说。安阳旭从来不是无用的帝王,而一个优秀的王则注定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南宫宁忽地扑哧一声笑了。
      这笑和从前一样冰凉,却比以往多了一点夏日的风的气味。
      “你的面纱实在有些可笑。”她说着,凑近我的耳边,道:“你确定这样安阳旭便认不得你了吗?”
      在我的惊颤的目光中,她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很快地跑开了。
      最终,南宫宁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除了那一个问题,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在心里问着自己。
      因为需要贴身侍奉,所以我居住的小帐篷和安阳旭居住的大帐离得很近。
      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呆在安阳旭的帐篷里直到安阳旭就寝,可是和南宫宁见面的这个夜晚,心烦意乱的我心不在焉地呆坐在自己的小帐篷门边很久很久,甚至忘记了要到安阳旭处问安,直到一个身影向我靠近,我才抬起头,入眼便是一张眉头紧蹙的充满怒气的脸。
      我差点尖叫出声,幸而终于还是忍住,下跪谢罪。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默不作声。
      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滋滋滋地发出油煎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在熬煎着我的心。
      “你就那么喜欢跪。”安阳旭终于道。
      我睁着迷惑的眼睛抬头看他。
      “离临溪不远了。”他说:“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敌军,不要随处乱跑。”
      我明白过来,他这在担心我的安危。
      他仿佛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转身走开,而是走到我身旁,挨着我坐下,抬头看着远处黑黢黢的森林。黑夜中有风吹过,树叶轻轻晃动。
      “发什么呆。”他问,而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道:“对不住,孤倒是忘了,你不会说话。”
      我看着他的微笑的侧脸,那温柔的模样,目光中闪动的光芒,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了从前的那一段温存的时光。我拼命地忍住泪水,偏过头去。
      他并没有理会我异常的举动继续道:“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我的心咚咚地猛烈地颤动。连着我的身体,我全身所有的神经,到的指尖都在颤抖。
      “她和你很像,也总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天不说话。”
      他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
      “原以为她只是初到异乡,不习惯,后来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想念一个人。”
      他的话像一根针,一寸一寸地扎进我的指尖,一寸一寸的疼钻进我的心里去。
      我想起他那一句“孤害怕。”
      曾经以为的一句玩笑,却未曾想居然是心中不敢吐露的真心。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他就已经注意着我的一切,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后来我拥有了她,但是她的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宫廷对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她一直都想回到那个人身边,一直。”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仰起头遥望着远方的闪烁着两三点星光的天空,天空是阴郁的暗蓝色。
      他说完这句,沉默了一会,又咳起来。
      咳嗽声把我从悲哀的情绪中拉出来,我慌张地伸出手去抚他的背。
      安阳旭用手掩住口,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看了看我,继续道:“我想过放她走,但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我的抚着他的背的手停下来,收回到自己怀中,犹豫了一会,终于站了起来,随手在旁边寻到一根小木棍,借着昏暗的帐篷中泄出来的一点灯火,我拿起小木棍在黑黢黢的泥土上写道:“或许她早已改变心意。”
      安阳旭瞥了一眼我写在地上的话,笑了笑,道:“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但有时正因为如此我才猜不透她的心。”
      因为她犹豫,踌躇,对谁都无法狠心,却因此伤害了所有人。
      “后来呢?”我踌躇着,终于写下了这一句,却依旧没有勇气把后面真正想问的那一句写出来。
      “她走了。”他说:“也许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
      我们的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又坐了一会,便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帐篷去。
      一只鸟儿从远处森林的树枝上乍起,翅膀扇动的声音在这寂寂的深夜尤其响亮,我看着鸟儿跃起的惊颤的枝头,平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身体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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