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6、初见

　　我玩得很是尽兴，十三爷又带我们酒楼用了餐，高高兴兴回到家，迎接我的是满面愁容的文佩：“公主，您可是回来了，七王爷回府了，方才秦总管亲自过来将我们的人全都带走了。”

　　我大吃一惊：“七王爷？他回来了？把他们都带到哪里了？”

　　文佩：“带去了王爷的院子。”

　　我不解：“他要干什么？”文佩摇头。

　　“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们穿堂过径，匆匆来到七王爷居住的兰苑，一进院门立刻怔住，我的人乌压压跪了一院。我心情一下变得紧张，脚步不由放缓。

　　门口的太监见我过来向里通传：“王爷，公主到了。”

　　我自认隔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慵懒的、非常好听的声音漫应：“进来。”

　　我的脚步抬起时，已变得有些沉重，我迈步到了门口，太监为我开门将文佩她们挡在门外。我回头看眼她们，故作镇静地向她们点点头，鼓足勇气进门。

　　宽敞的起居室，正面一张红木桌，两边的红木椅上搭着椅袱。墙角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墙正中挂着一幅山水画，不知是不是三王爷手笔。东卧室的门虚掩着，南炕上放着红木炕桌，炕上歪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左手闲闲搭在膝上，右肘倚着大迎枕，乌黑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天青缀玉抹额、天青绣金衣袍，眼里星辰点点，容颜画笔难描，他紧抿着薄唇，如玉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我顿时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张脸常常出现在我梦里，他与我梦里的元祖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我痴痴呆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忽然开口，微垂眼帘，长长的眼睫掩住了星眸：“你来何事？”

　　我如梦初醒，期期艾艾道：“王爷将我的人全部带到这里，究竟是何意？”

　　他眼里有了笑意，唇角微微勾起，坐起来定定地审视我：“原来是个结巴？你的人？你是谁的人？你的人便是我的人，你不是怪我没有好好安置他们吗？我正在做这件事，你打搅到我了。”

　　我顿时不悦：“我才不是结巴。多谢王爷，我已做了安排，不劳王爷费心了。”

　　他道：“你怎么安排，说来我听听？”

　　“我要将他们全部送回宁国，后日便动身。”

　　他往后一靠倚着迎枕淡淡道：“那可不行。”

　　“为何？”我问。

　　他笑了，笑开与十三爷极其神似，是花一样的笑容：“那可不成，那样一来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你的陪嫁，有如此多的美人，我想好好利用一番。我不妨明说，十个媵女，我挑两个妍色最美的献给父皇，剩下八个我们兄弟从一到九一人一个，二十个宫女挑三个出来，给十弟、十一弟、十二弟一人一个，剩下十七个，给这次与我出生入死的将领们分下去。十三弟以下的兄弟，每人太监两名，护卫两名，余下的人留在府中，交秦总管分配，你看可好？”

　　我咬牙道：“不好，要么让他们回国，要么全都留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分开。”

　　他面色骄矜：“我若是不答应呢？”

　　我急眼：“一诺千金，我已答应让他们回国，堂堂王爷何必因这事难为我？王爷不在府中时，他们连冬衣都没有人为他们置办，吃喝用度也要我们自己补齐不足。我们百来人窝在香橼听半年多无人过问，王爷一回来就要拿他们送人情，为何不能放他们回国与亲人团聚？求你，王爷，要么让他们回国，要么全都留在这里，不然我不答应。”

　　他一双美极的眼睛定在我脸上，几乎要将我的脸看出个窟窿来：“今日初面，你对我尚不了解，我原谅你。我教你，你可要记住了，我向来说一不二，叫秦总管。”

　　外面答应着，不一刻秦总管一溜小跑，进来还有些喘不匀气。

　　七王爷瞥眼秦总管：“按我吩咐的，将院里的人带走。”

　　秦总管恭敬道：“是，王爷。”

　　秦总管正要出门，七王爷道：“慢着，去岁冬你可曾为这些人置办冬衣？公主用度可有短缺？”

　　秦总管顿时惊慌失措，“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奴才知错了，请王爷责罚。”

　　七王爷道：“下去安置他们，完事回来领罚。”

　　我眼里转着泪花：“就不，我就不答应。”

　　他大概有些意外，蹙眉道：“哦，你还很难缠，再闹也没用。”

　　我深知自己无力回天，眼泪止不住掉下来，青砖地上留下几个湿印：“王爷，为何如此对我？嫌弃我可以将我退还宁国，”

　　他顿一下道：“这是我对你的仁慈。”

　　我哽咽道：“要是不仁慈呢？杀了我？”

　　他竟然微笑：“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你带他们回去收拾行李吧。”

　　我站着没有动，我平生第一次与权利、力量对抗，我是失败的弱者。我泪流满面瞪着他：“我讨厌你！”他居然又笑了。

　　我出门看见跪着的人们，真真无颜面对。文佩张开双臂将我搂进怀里，我在她怀里不住抽泣，文佩轻抚着我对他们道：“起来吧，回去收拾行李。”

　　我们默默回到香橼听，我站在台阶上，他们站在院里，我让文佩开箱取银，我将事先备好打算回国时给他们的银子，一一分给他们：“我对不起你们，我无能，你们到了新的地方，要有什么为难的事，千万要来找我，我办不到的，我会求十三爷帮忙。你们今后少说话多做事，照顾好自己，去吧。”

　　他们全都给我磕了头默默离开，我们都在不断屈服于命运。

　　曾经拥挤的院子一下子似乎大得无边了，我坐在香橼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太阳西沉，看着月亮升起，最后文佩强行带我回屋。

　　我深深理解了父皇的无奈，我并非一点都不怪父皇，父皇何尝不想守护我？但是他做不到。力量悬殊的对抗犹如蚍蜉撼树，就如此刻的我是一样的。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七王爷完全不同于十三爷，一回府就给我一个下马威。十三爷好比照亮我、温暖我的一缕阳光，七王爷十足是我的噩梦，奇怪的是，我的噩梦里唯一看清的脸就是他，或许我们是注定的孽缘。

　　我们见面伊始，他便毫不犹豫地站在我的对立面，对我做到毫不留情。我想我遇到的不是良人，而是吃人的狼，他终有一日会撕碎我、吃掉我。

　　我辗转反侧整夜噩梦连连，朦胧中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十三爷来了，张开眼看到的居然是七王爷，他面色寡淡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觉？收拾一下随我进宫。”

　　我迷迷怔怔望着他：“我？为什么？”

　　“马车在门外候着，你最好快一点，我不喜欢等人。”他说完转身离去。

　　我坐在炕上拥着被发呆，完全无视他的警告。文佩快步过来掀了我被子，小夕端了漱洗水，小燕打开箱子为我挑选衣裳。我像人偶人一样被她们收拾打扮完，文佩左右端详，满意道：“好了，我们公主真像下到凡间的小仙女。”

　　“我的早膳。”

　　文佩温婉道：“公主，进宫不是见皇帝，就是见皇贵妃，不能误了时辰。那位爷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好委屈公主饿一顿了。”

　　我叹一声，饿着肚子带小燕出门，七王爷抄手立在门楼里，我一出门他看也不看我便翻身上马，我也不看他低头钻进马车。

　　马车到了宫门口，我仅看到宫门一隅，就被他塞进一顶软轿，小燕轿外跟随。我一头雾水心中愤愤，这是要将我抬到哪里？他总该交代我一声不是吗？我忽然有感，七王爷回来，是我白日噩梦的开始。

　　轿子终于停下来，小燕打帘扶我下轿，我看出这是后宫内院，我想因该是皇贵妃的寝宫。我在宫娥的引领下，穿堂入内进到起居室外间，太监通传后为我打帘。

　　我进门去，正面端坐一位宫妆丽人，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那眉眼一看便知是七王爷、十三王爷的娘，年轻时不知美成什么样。

　　我规规矩矩行跪礼，皇贵妃微侧着脸，没有温度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身上，片刻后不冷不热道：“起来吧。”宫娥上前扶起我，让我坐下。

　　我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柳眉杏眼，樱红的小嘴白净的鹅蛋脸，穿着鹅黄绣牡丹的衣裙，乌黑的头发头顶绾髻，脑后头发披在腰际。我倏地灵光一现，我猜测她可能是邯国公主。

　　她也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我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一时竟然忘了皇贵妃的存在。

　　皇贵妃轻咳一声，我们同时收回目光，皇贵妃面露不悦：“出门前家里没教你们规矩？你二人互相见个礼。”

　　我身后的宫娥提点我：“公主，那位是邯国公主。”

　　我们同时起身，相对行礼后正要落座，皇贵妃目光转向我，微微蹙眉：“铃兰，恩雅长你五岁。”

　　我应声：“是。”又向恩雅行一礼，她亦回礼，我们方才落座。

　　皇贵妃口气威严：“你们今后便是一家人，要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要恪守妇道，做好宸儿内助。大婚之日择定五月初八，你们不分伯仲不定位次，将来先得子者为正妃。铃兰去岁已入府，不便再移动，恩雅暂且住在这里。宸儿下了朝会过来，他手上事多以后你们要在他起居饮食上多多上心。”

　　皇贵妃的声音娓娓动听，却透着一丝高位者的威严。

　　我们连忙起身应：“是。”

　　皇贵妃终于温言道：“坐下吧。”

　　我们刚一落座，外间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娘亲，娘亲。”。

　　“哗”的一声门帘大力掀开，一个花团锦簇的少女彩蝶般飞进皇贵妃怀里，皇贵妃顿时笑魇如花。她的两个儿完全继承了她的美貌，他们母子笑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她疼爱地抚着女儿的背：“宝儿，你倒是慢着点，总改不了这个毛病，万一摔着了，你宫里的太监宫女又该遭殃了。”

　　“没事。”宝公主咯咯笑着。

　　我不由心酸，我想起了娘亲，我分明在恩雅脸上也看到了一丝愁绪。

　　皇贵妃不理我们了，与宝公主喃喃细语，宝公主不时“咯咯”笑着，母女俩似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呆呆地坐着，直到宫娥打起帘子，七王爷、十三爷先后进来，皇贵妃才将目光转向儿子。恩雅偷眼看向七王爷，面上瞬间腾起两朵红云，施施然起身行礼，我只得依样画葫芦，向他行个礼，他睬都没踩我们。

　　十三爷冲我笑，我亦笑，我感到他的笑容已不似往日明媚。我含笑向他行礼，他亦向我还一礼。我们早已不做这些虚样子，只是人前虚应故事罢了。

　　恩雅也与十三爷互相见礼，七爷撩袍双膝跪地道：“儿子给母妃请安了。”

　　皇贵妃笑着：“快一年了，娘日日盼儿归，宸儿辛苦了，快起来，宝儿快扶七哥起来。”

　　宝公主作势虚扶，七王爷站起身，坐在了刚才恩雅坐过的位置。

　　皇贵妃见到儿子很开心，笑着道：“你们都坐。”

　　恩雅娇羞地坐在七王爷下首的椅子上，十三爷直接坐我下首，我不敢入座。男尊女卑，况我不是十三爷的家眷，和他坐一起不大妥当，正自踌躇，十三爷一扯我后襟，我“通”一声落座。

　　我含嗔瞪他一眼，他向我丢个眼色，我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我，我欠欠身致歉，规矩坐好不敢妄动。

　　宝公主忽然踱着步，大模大样来到我面前，她长得一点不像皇贵妃，许是像文帝吧。眉梢眼角吊起像个扮起的优伶，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极跋扈：“你就是那个小尼姑？可你有头发啊，你这头发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手伸向我的头。

　　我的愤怒瞬间被点燃，我身体向后一撤“啪”地打掉她的手，脱口喝斥：“放肆。”

　　我的举动出于自然，我是公主，想我在大宁国谁人敢大不敬对我动手动脚，除非是不要命了。

　　气氛一下变得凝重，宝公主显然没有料到我有这样的反应，本能的举起手就要掴我，十三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提起来放进皇贵妃怀里。

　　十三爷蹙眉：“母亲，宝儿越来越没规矩了，再不管教这样下去将来谁还敢娶她。”

　　皇贵妃脸阴了下来，目光极其不善锁定在我脸上，不以为意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泽儿多虑了。宝儿，公主是你嫂嫂，今后不得无礼。”

　　宝公主瞪着我，嘴一撇不屑道：“哼！我才不要姑子当嫂嫂，七哥，你也不喜欢尼姑是吧？”

　　七王爷抿唇一笑，他的笑容与众不同，总是眼睛先笑，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赞赏的意味，他莫非觉得宝公主干得好？

　　“宝儿，父皇母妃赏赐你的东西好不好？”

　　宝公主歪着头想一想道：“嗯，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会赐给我，是吧娘亲？”

　　宝公主仰起头撒娇，皇贵妃双手托着她的脸，宠溺地在她额头亲吻一下，摇晃着道：“那是自然。”

　　七王爷的目光从我与恩雅脸上扫过，然后淡淡道：“大凡父母给的，不论是人还是物件，我当会怀着感恩的心去接纳。”

　　我白了他一眼，脸转向十三爷，十三爷神色黯然，叹息一声。

　　皇贵妃对宝公主轻轻耳语，宝公主惊喜道：“真的。”

　　皇贵妃含笑点头，宝公主仰起脸“叭”的在贵妃面上亲了一口，然后像一阵风消失了。

　　皇贵妃道：“宸儿，娘支走宝儿是有话对你讲，你房里放人也有三年多了，至今未见一子半女，你父皇对此颇为顾虑。霈如今一子一女，你父皇尚且嫌霈子嗣单薄，厌恶六王妃为人善妒。你懂得的，其实不论男女你首先要让父皇知道你能生，这才是最重要的。你难道不懂子嗣的重要性？你看看南边的宁国，两代人仅得一男，分明就是没落之象，娘的深意你可明白？”

　　皇贵妃故意瞟我一眼，才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七王爷。她故意当我面议论我的家人，足见皇贵妃睚眦必报。我忽然觉得母后教我的那些，在这里没有用处，昨日我在七王爷面前流泪，但被他完全无视了。

　　七王爷温顺道：“儿子谨记母亲教诲，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皇贵妃释然，慈爱道：“这就好，有你这句话娘放心了。”

　　皇贵妃又对十三爷宠爱道：“泽儿，你也不小了，娘挑了两个模样极俊俏的女孩，放在你房里帮你暖床。你也该开窍了，别整日就知道淘气。”

　　十三爷面上浮起薄红：“我不要。”

　　皇贵妃笑：“傻儿子，人总有长大的一日，我朝皇子历来十五岁房里放人，你都十六了，回去时领回去吧，不然还得娘给你送过去。”

　　十三爷面上不悦：“送过去我也不要，娘白操心了，儿子要走了。”

　　十三爷抬脚就走人，皇贵妃忧虑道：“这孩子，怎么就长不大呢？娘前日与你父皇谈起泽儿，你父皇还说他心里有数，泽儿良配必须是绝色方可，可再是绝色能比得上……”皇贵妃又瞟了我一眼：“泽儿这个牛脾气。”

　　七王爷颇有深意地看着我：“泽，其实已经长大了。”

　　几日后，皇贵妃送过去两个女孩，十三爷果真遣送回宫。

　　天知道文帝出于何种考量让十三爷迎我和亲，前世因，今世果，一切皆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