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尽千

3、03

　　别了佛祖，又和东华聚了一次。
　　东华倒是有些改变，他那徒弟要什么，他能满足的就满足，那孩子问什么，他也耐心讲解，绝不敷衍。这还不够，私下里，又同我商量着这孩子今后要如何渡劫，言语里不仅仅是保驾护航的意思，竟还想亲自代劳，让我惊讶不已。
　　“管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不做神仙了。”东华笑说。
　　那少年立即附和，“做神仙，可真是没劲的事儿。”
　　“怎么会？”我问。
　　“你看，每个人都在修行，清心寡欲，一本正经，少了很多人间的乐趣。”少年道。
　　“那人间又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会没有？一年到头，光光节日就有一大堆，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可多了！”小孩子转了转眼珠，又道，“我原不喜欢做神仙，不过东华哥哥若喜欢，兴许我也就会慢慢喜欢起来罢！”说完，那孩子脸边有些红润，我会意着笑了笑。
　　分别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东华君收的这孩子原是一株藤蔓，起的名字也很随意叫素藤。藤蔓喜欢依附旁人生长，遇山就爬上去，遇水就缓下来。这和水仙大约是不同的。难怪那些年，东华也会提醒我句，小蘅芜这样的性子，且是要软一些教才好。
　　我那时不觉，竟是我错了。
　　最后，越是想忘记的人，发现记的越牢。
　　……
　　我在阎王殿里翻完生死簿，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起先，我在人间找小蘅芜，找了很久，未曾再找到这么一个人。我才去了阎王殿，托阎王算了一回，阎王说这种命格的人早就喝了孟婆汤，换过面容，没了记忆，轮回去了，你当然找不到。只能等那人过完人间那一世，也许会来这里报道，你才能认出他，他才会知道自己有何样的前世记忆。
　　只是，阴曹地府和仙界的时间过的又都不同，人世间短短一世，地府却要过上百年。我为了不想错过蘅芜，就此住到了地府。每天站在那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上。这一站，怕又是百年。到后来，思念太重，觉得每个朝我走来的人，仿佛又都是他了。
　　这期间，东华来看过我。一则，他将那枚玉台还我，我见他身边原本的小仙童素藤，已长成了一名俊逸风雅的男子，感叹岁月的神奇。也知晓了素藤如今是我们这里份位不低的仙家。可他却和东华说，不想要位列仙班，只想随着东华，在他身边就好。再来，东华向我辞行，他们要去须弥界，是一个横亘在神界与人间的地方。我即惊又好奇，东华也不避讳，拉着素藤的手，放于心口，朝我笑道，“还不明白？”瞬间，我看到那昔日还是个少年的男子已面露羞红，偏过头去。“重远，仙界自有它的秩序，我也不想逆了道，毁去这身修为。那么就寻个由头离开。若到时候真的能在那方天地开辟新生活，想必又是一番美景。”
　　看着东华眼中从没有过的坚持，我羡慕到内心发苦。再是送他们离开地府，东华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自嘲道，“重远，这几百年过来，我算是悟出些东西。我们这些石头啊……当初女娲娘娘大概觉得是不够有血有肉，做不得她手里的那些人的样子。”
　　我回想起这几百年来，我们谪于仙界，历我躯体，灼我眉目，却未曾养我以血肉人心。果然是悲哀。
　　东华见我不语，又小声说道，“重远，我想小蘅芜也许并不在六界里。地府的人，嘴巴有时候也不那么老实，指不定……”
　　我一怔。背脊发凉。
　　“走了！走了！重远啊，世间洪荒山海，我们各自乘流去罢！后会有期！”
　　那双人影，淹没于灰暗的天际里，却是清晰明亮。
　　至此，同东华别后，回身再看向这座灰暗古旧的鬼城，心里压抑苦闷。觉得兴许小蘅芜只是不愿意见我，偷偷躲到某个地方，或者是在世间，经人指点，又入了其他道行去，自然就不会来地府。难不成，还真的去了修罗之井？那个不属于六界的放逐之地？
　　想起我曾和小蘅芜提过，六界之外，其实还有个恐怖的地方，那就是修罗之井。具体说来是专门为人世备着的。是凡人修了邪道，即成不了仙又入不了魔，地府自然也不会收。于是就交由地府主司投入修罗之井。当年，也便是人间出了件事，由我出手去擒了那邪祟，才遇到了那时的你。
　　“阿远，那你说说看，当时遇见那样的我，是怎样的心情？”
　　“当然是惊讶了，我从没想过人间也能长出如此孤傲的植物。”
　　“所以，你觉得我不可亲近吗？”
　　“也不是。我当时就立在岸边欣赏，然后遇到一个闲散诗人。他吟了两句诗，还同我品出一个名，他道这植物长在水中，叫水仙。开花时特别温润清冷。”
　　“阿远，快说说，那诗人念了什么样的诗句？”
　　“他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还说自己是山谷道人。”
　　“水沉为骨玉为肌……”我见小蘅芜听后喃喃自语。
　　笑道，“我啊，是觉得水仙这个名，沾了仙家的灵气，便将你移到了太阴阁里。你那时又没开花，就是一株绿莹莹的高草罢了！”
　　“所以，阿远对我果然是好的！”回忆里，那双亮亮的眼越发沉在我此刻的心底……
　　所以，是我对他太好？他便要将自己投入修罗之井去？皆是要同我老死不相往来，那我又何必去找他？想到这，内心又是烦闷不已。
　　这些日，我因心里窝着这些念头，自知脸色不好。地府的小鬼阴司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便不大愿意同我说话。明里暗里躲着我要比往常更频繁。他们深知我的能耐，人世间无法处理的邪祟都得来请我，以前去天宫请人，少不得一道道的程序，花费不少口舌和精力，还要被其他仙家笑话几句地府无能。这回倒好，我这一住，已有百年。如今，我心情不好，他们识趣，竟真没一个敢来叨扰了。
　　在我闭门不出的第四日，主司终于敲了庭院的门，敲的小心翼翼，唯恐我又将他哄出去。
　　“重远上仙，您，您这又是何必……”那主司犹犹豫豫。
　　“你们地府现在是越来越不将仙家放眼里了，连我都敢唬弄？还是乘阎王不在的这段日子，好由我坐镇，你们倒觉安稳？”我沉沉道。
　　“上仙您可别生气，是我们怠慢。可这事，阎王他不在，我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主司赔笑。
　　“客气倒也不用，我在地府陪了你们两百年，说！他的去处！”我皱着眉。
　　“那蘅芜君的事，我们是听过些的，但也不能怪我们，啊！是，是阎王的意思。”
　　我一愣，想这老东西最是奸滑可恶，便是用这烂招数拖着我帮他看着老家……两百年？！
　　那主司大概见我沉默，又笑道，“这不，我来送阎王大人的亲笔信了嘛！上仙，您不如先看看信吧！”说时，那地府主司硬是将自己一张恐怖的脸笑成了妖异滑稽。
　　我拆了信，第一句称呼就将人呛的想撕了这鬼东西。
　　可爱的又臭又硬的石头君小远远上仙：
　　见了本王这封无敌寂寞尘封两百年的信后，本王知道你在地府一定待了两百年。所以呢做为回报，本王送你一个人情，奥，也不必谢本王。当然，你也要好好的保存这封信呢！毕竟人家也不容易，陪你守在地府两百年才得见天日啊！呐，你可千万不要撕了它！当然现在撕了，下面的内容就看不到了，你撕不撕呢？本王已经看见了你那张臭脸了哦！好吧，本王换个口气说话。
　　对六界任何的事物来讲，想正常进入修罗之井的办法是在地府待满两百年。（这个秘密我偷偷的只告诉小远远，噢，要不要谢谢我？嗯嗯，我收到了。）但是，蘅芜君是从诛仙台上被蜕去了仙格的，他是受罚者，理所当然可以被投入修罗之井咯。我当时如果告诉你这些，你是不是也要跳一次诛仙台呢？人家会心疼小远远的。玉帝也要把我这座琼楼玉宇六界之最的地府给拆了呢！好可怕。
　　修罗之井不是什么好地方，几乎是有进无出的。我想你若真的能在地府待那么久，那么这份心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左右了。此去之后，六界就再没重远上仙，你要想好。还有，那地方都有些什么邪祟，你最是清楚。再者两百年后，蘅芜君是否还活着，你可想过？本王不做最坏打算，自知再劝亦算多余。可问一句，值得？
　　哎呀，这么正式的说话真的好累。你就好自为之吧！我回来后，就去找东华玩。你太无趣了。你要把信撕了，我和你没完奥！
　　六界最可爱迷人小乖乖的阎王
　　于两百年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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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信看完，回身拾了笔墨，再添几句，便连同那些纸，原封不动的塞了回去，交由主司。吩咐道，“待是阎王回来，就交给他罢。”
　　“重远上仙，你真的要去？”那主司接过信，甚为惊讶。
　　我点头，“带路吧！”
　　对方哀叹一声，便收起信，迈出了院子。
　　修罗之井被守的很严实，难怪以前也未曾让我见过。此番已至入口，见那一方如井口般狭小的甬道，却似妖魔巨口般吞吐着黑气，当真骇人。
　　“上仙若是后悔，大可不必如此啊！”那主司仍有劝说之意。
　　我解了头上多年佩饰的墨玉发冠，丢给他，“拿着这个，今后你好向他人交代。”见对方仍是一副怔愣木讷的样子，再道，“我原是块石头，自是硬实非常。连天雷都奈何不了我，那地方，又能如何？”看着脚下瞬间泛起层层黑气的妖异之象，我沉默半晌，只想当日的小蘅芜，又是何样的心情做下这般决定！我若找得他，定不轻饶。
　　“那日，他说，是想离你近点罢了。”主司的声音远去。我却觉得这句话，怕是自己的幻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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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朦朦胧胧，隐隐约约间，身体还未得一丝气力，精神却最先清明了起来，便听到有人在不远处的对话。
　　“咦？快去禀报，上头又有人被扔下来了。”
　　“你急什么，先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再报不迟！”
　　“能有什么好东西！你若是报晚了，小心修罗君拿你喂刀！”
　　“怕什么啊！唉哟，这回是个仙家美人啊！真好看啊！”……
　　“啊呀！他，他，醒了！”
　　“叫什么叫，一惊一乍！难不成他还能吃了我们！”
　　脚步声从远极近，“喂！你所犯何事！速速报上名来。”
　　我撑着地面，先是坐起身来。扫了眼四周，的确很配这“修罗”二字。当空一轮鲜红血月，周围黑色浓雾挥散不去，森森白骨长着狰狞人面，枯枝断木摇曳着深红烂叶。再是闻着腐尸腥臭的味道，我皱了眉，站起来。回想那井中被刮划的衣衫凌乱，手掌上也有些血痕蔓延。自问，又是何必？便不去搭理眼前这俩邪祟，径自打算离开这处树林。
　　“喂！你少目中无人！”说时，又响起一阵催促声，“你还不过去绑人！”
　　要绑我？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着那俩迎面走来的人。冷笑，“你们修邪道，被放逐，如今，居然要绑我？”
　　“我呸！你也不是好东西，要不然怎么也被放逐，定是犯了事。我们修罗君说，这地方就得有个人好好管管！”听后，我更是一阵稀奇，“占个山头也敢当大王？”修罗君？这称为还真够响亮的。
　　“别和他废话，绑了再说！”其中一人使了眼色，另一人巴巴的就将不知是什么东西要套到我身上。我抬手结印，定要惩治一番。
　　不想……
　　“哈哈哈哈，果然又套住一个！修罗界内，仙法是没有用的！”那人得意的笑道，已将不似绳索的东西黏在我身上。那东西仿佛是种活物。湿黏异常，又万分狡猾，手腕脚踝瞬间被缚，然后缠上腰际，又勒住脖颈，肌肤所贴处，仿佛是一张带着粘稠水渍的舌头，舔划束缚之际，恶臭又恶心，不时，还有一种麻痹感侵入身体。
　　“这万枯藤怎么样？不能动了吧！”那人又指示，“快去，你将人扶到车上，我们好去交差！”
　　另一人便利索的将我丢在了不知用何种动物的尸骸做成的枯骨架上，拖着往远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