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满空江》李克用程敬思

27、琳琅

　　五城兵马司为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职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兵马司隶属兵部，指挥使各兵马司一人，官阶不过正六品。
　　魏廷禹卸下大将军一职，统揽京城治安，天子下旨设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正二品。因侯府仍在修缮，平日便住在中兵马指挥司。
　　五位指挥使齐聚中兵马指挥司，临近年关众人分外忙碌，巡逻之事倒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回。今日天家封笔，衙门也放下大假，五城兵马司却得安排人手昼夜值班，魏廷禹特意请来下属一聚，为的也是犒劳一二。
　　晚餐叫的是泰兴楼的上等席面。一群行伍之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哉。
　　送别众人，已近亥时。
　　魏廷禹回转书房，马勇沏上一壶浓浓的花茶，趁大人于禅椅上打坐，将凌府内所见所闻细细回禀。
　　马勇本是县丞家的儿子，因精通北戎蛮语进而被收进军中为斥候，跟随魏廷禹屡立战功。大将军班师回朝，家中再无亲人的马勇效犬马之劳，如今担着正七品的中兵马司副指挥使。
　　“凌小姐审问并不避讳小人，想来是有意转告大人”。马勇一板一眼回禀，从军多年习惯，有一说一。
　　书房陈设甚是简洁，并无价值连城的古董，若说特别之处便是墙角高花几上设一青瓷梅瓶，插一支绢花秋海棠。
　　浓茶下肚，魏廷禹舒展眉头：“事关朝廷与大内，三年前的旧案，凌家想要查个水落石出难如登天，孙小姐怕是为了借助外力而故弄玄虚”。
　　“孙小姐问话甚是老练，尺寸拿捏得当，倒似是经年断案的推官。属下觉得，不寻常”。
　　自是不寻常。
　　武安侯瞧向梅瓶，绢花秋海棠永不衰败，他亲手所制。
　　他酷爱海棠，贡院内初见阁老家的解语花便心生好感，靖国公府内远远一瞥更是记上心头，今日再见，平添几分疼惜。
　　多智而近妖，诸葛武侯尚且天命不寿，一个闺阁小姐这般聪慧绝非吉兆。
　　“那些年，凌家与徐家两位小姐风头一时无二，也难怪长公主嫉恨在心”。魏廷禹久不在京城，只凭往来消息知道一些掌故，即便如此，也听闻过凌徐二女的大名。徐府的零露小姐自幼当做守灶女养大的，魏廷禹从军之前也曾远远见过几面，小小年纪已是诗文不俗，八岁上下就帮靖国公府内宅断过家务事。徐老太君自女儿远嫁长安，就最疼这位侄孙女，一年之中，徐零露总有三四个月住在魏家。
　　“不过小人以为，不论凌小姐目的为何，将军牵扯其间皆是得利的”。
　　收回视线，魏廷禹低头喝茶，不置可否。“朝局诡谲，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妨先静观其变。凌家认下我这个晚辈，日后往来也方便，此事不急”，转而又问：“徐府灭门一案可有消息？”
　　马勇摇头：“不好查”。
　　岂止是不好查，简直查无可查。
　　出事那几日京城乱成一团，上门验尸的仵作还是打顺天府借来的新人，尸单都填的漏洞百出。经手的人员几经变动，如今连问个老人都无处问去。
　　“徐大人没了，大理寺是乔辉主事。凌家孙小姐出了天牢就到大理寺击鼓告状，告刑部不法谋逆，彼时阁老仍被扣在宫中，局势不明，乔辉素与阁老有隙，竟命人抬出滚钉板……”
　　武安侯陡然抬眉，茶碗晃了一晃。
　　“凌小姐当真就伏在钉板上，将状纸一字不差背诵下来，抬回凌府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周老太后下口谕，把半个太医院都搬进凌家，对外只说是给阁老治病的”。
　　之后官场上的事，魏廷禹再清楚不过。朝中与凌阁老不和的被清除大半，连贺为之这等背景深厚的也敛起脾气，事事隐忍。月余，天子下罪己诏，将政务悉数交于太子，而阴山决战正式开打，一打就是三年。
　　徐家灭门与凌府被抄是牵动朝局两件大事。似乎得利最多的是凌阁老，可这代价未免太大。虎毒尚且不食子，凌阁老如何肯拿儿孙的命来换自己的前程！
　　那徐家呢，何人非要杀徐家满门？
　　“属下已查到当日去徐府验尸的仵作辞了差事，据说是因为惊吓过度形如废人，如今在城外的家中养老。属下打算明日就去查探”。
　　“京郊乃顺天府管辖，明日我写个条子，你去顺天府借人”。
　　“大人可有嘱咐？”
　　“老规矩，见机行事便是”。
　　“属下遵命”。

　　马勇续上茶水，退下了。
　　魏廷禹打坐片刻，起身进梢间。条案有一漆盒，他取出两块蓝田玉料随手把玩。蓝田玉矿早已开采殆尽，如今市面上的鱼龙混杂，真货万不存一。魏将军曾带兵扫荡西北大大小小土匪寨子百余座，缴获物资无计其数，悉数用于犒赏军士，自己独独留下一小箱珍爱之物，其间便有几块玉料。
　　说到底，他仍是那个爱读书的魏廷禹，而非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整整十二年，他把自己逼成活阎王，求的无非是建功立业，好摆脱魏家正房牵制。说得容易，做到何其艰难！
　　眼前浮现凌府一幕，马勇探得凌小姐闺名“熙月”，尚无小字，信王却称她“玲珑”。
　　玲珑，那不是梅花么……徐家零露小姐的书房名为“玲珑斋”，可是巧合？
　　任凭女子再多，他只要那一朵解语花。
　　富贵浮云，身名零露，事事无心归便归。
　　熙，光也；月，太阴之精也。
　　零露…熙月…
　　武安侯如着魔一般念着这两个名字。
　　眼前浮现二人模样，渐渐化为一体。
　　手中二玉相碰，音色清脆，好听的紧。
　　琳琅，他想唤他的她为——琳琅。

　　那年，他过继靖国公府不成，太夫人说徐家的零露为守灶女，迟早也要选个夫婿，若他愿意…他自是不愿意，狠下心投军西北。
　　阴山之战拉开大幕，京中却传来消息，徐家满门皆丧。
　　他站上城楼望着京城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零露，再会已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