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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世事两茫茫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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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里,石湖岸边,上方山后,白梅园里。钟晤找到了堂青。
寅时三刻,月冷如冰,梅花已然落尽,尚留满山新叶郁郁葱葱,少年茕茕孑立,身形影影绰绰。钟晤穿过树林,见堂青着一袭白衣,站在湖边最大的一棵梅树下,黑发如瀑,立身如玉,腰挂醉卧花丛麒麟玉坠,指间挂着一壶酒。漫山遍野里,唯独堂青身旁的这棵梅树还盛开如常,皎然洁白,纤尘不染。
梅树下,是堂承的坟冢。
钟晤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却被一声“嗷呜!”吓得浑身一激灵。只见一只足有半人高的草原狼冲了出来,猛地扑倒钟晤——然后欢快地舔了舔他的下巴。
钟晤费劲地把狼推开,坐起身,惊讶道:“来福?你怎么会在这里?”
堂青轻笑一声,道:“你们这十年,过得确实精彩。”堂青侧过身,将酒盅递给钟晤,笑道:“流月华,十年前我在长寿酒庄亲手酿出,托杨心远送来他的婚宴上贺喜的。我搜刮完整个山庄,才在我和师兄的旧屋里,找到这最后一坛。”
钟晤这时才看到,堂青的胳膊上有很大一片血迹。钟晤慌忙爬起身,接过酒盅,拽着堂青的胳膊,紧张道:“你跟人起冲突了?你被发现了?你受伤了?”
堂青笑道:“你们家来福咬的。”
钟晤回头瞪向来福,而来福则竖起耳朵,凶狠地龇着牙,冲堂青道:“大、大、大、大妖呜!”
钟晤瞠目结舌,道:“你?你会说话了??”
堂青收回胳膊,道:“喝了我的血,进步飞速。原本只是个有仙缘、学了点仙法的小牲畜,现在已经是只小妖了。”堂青侧头笑道:“小家伙,你可知道,寻常牲畜想修炼成妖、学会说话,要多少年?得了这么大的便宜,还不叫声师父?”
钟晤顿时大惊,结结巴巴地训斥道:“你!你师父临走前跟你怎么说的?不是让你好生待在灵巫洞里,除非能修炼出人身,否则不能出洞吗?!”
来福委屈地说:“可!可!可他是、危险!大妖!你你你你、你、你到底谁、谁嗷!”
堂青蹲下身,笑眯眯地说:“巫山黑水,九尾狐,云曜。”
来福龇着牙,瞪了他一会,道:“是、是、是你嗷!”
堂青笑吟吟道:“正是在下。请问小友,你师父是谁呀?”
钟晤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插嘴,就听来福甩着脑袋答:“师、师、师、师父父父,现在在、在不让、让说。”
钟晤松了口气,道:“堂青,你来多久了?它这点功力,怎么会咬到你?”
来福不服气地说:“师、师、师、师啵——嗷呜嗯哼!!”师伯的“伯”字还没说完,钟晤就眼疾手快地扑了过去,一把捏住来福的狼嘴,咬到舌头的来福顿时痛得一阵呜呜,委屈地缩成一团。
堂青看向湖面,笑道:“小来福,你喊他师伯,那按辈分,应当喊我师叔。”
钟晤握着狼嘴,汗颜道:“堂青!你……”
堂青用衣袖擦干堂承墓碑上的霜,平淡地问:“四师兄是什么时候……走的。苏堂山庄,又是什么时候散的。”
钟晤叹了口气,松开来福,道:“也就是去年的事。我没在场,不太清楚具体地……”
堂青轻轻地说:“是吗?真不巧啊。”
钟晤沉默良久,才道:“阿青……”
来福看着墓碑,道:“师师师、师父跟堂、堂——嗷呜!呜呜呜……”钟晤又给来福的脑壳儿来了一下,继续握紧狼嘴,道:“阿青,其实……”
“让来福说吧,”堂青走向来福,蹲下身,道,“既然你也是听人转述,我不如听他直说。”
堂青将划开伤口,递给来福。而来福则扭开头,疑惑地看向钟晤。直到看见钟晤沉重地点点头,来福才一口咬上了堂青的伤口,喝了更多妖血,也吸走了更多妖力。
只见来福晕了半刻,舔舔嘴唇,眼神机灵了起来,滴溜溜地盯着堂青,问:“你到底是谁?”
钟晤猛敲了一下来福的脑壳,吼道:“就是你师叔!除了你师父不让说的,其他的他问什么你都答就行了!”
来福委屈地呜呜呜了一会儿,便走到墓碑前,嗅了嗅,道:“七年前,师父和堂庄主一直在调查近些年在江南、岭南一带杀人食尸的事件;堂庄主的人发现,有人会把吃剩的死人骨头做成骨牌,放进赌坊里玩;他们顺着骨牌这条线索,追查到了东海蓬莱岛。”
堂青攥紧拳头,道:“那是岭南晟王的地方。”
来福道:“不知道,反正那里有个很大很大的、的、坏蛋!师父和堂庄主各自带很多人去蓬莱,有的会飞,有的会游,有的会仙法,有的会打架!我什么也不会,只能在岸上等。但是最后回来的,只有师父和堂庄主两个人。”
堂青合上眼,任手指戳进掌心,沁出鲜血。
钟晤叹道:“其实是偷袭去的,只是蓬莱岛上布阵凶猛、戒备森严,才导致……不过他们彻底捣毁了晟王炼人炼妖的炉子和阵法,将晟王当年抢走的所有西谷玉器投入大海,断了他继续修鬼道的路。从那以后,晟王的功力大受影响,却也因此给北宋得了空子,输掉了昭国在岭南的半片江山。”
堂青喑哑着道:“所以他要遣散山庄弟子……因为当朝皇帝,岂会因为一群被权贵吃干抹净的草民,就放过他们……”
来福又道:“然后师父送堂庄主回到这儿,把所有没去蓬莱的人都叫来,让他们离开苏堂山庄,各回各家了。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让他们入其他世家的时候,一定要澄清事实,说破坏武试大会、灭了很多武林门户、还在十年前的江南、岭南一带杀人食尸的食尸鬼是方晟,不是九尾狐云曜,更不是他们苏堂山庄的一个叫……叫堂什么的弟子……”
堂青眼中泛着泪光,勉力咽下哽咽,颤抖着道:“这么、这么大代价,就是为了……”
来福欢快地接道:“为了让苏堂山庄的弟子,散为天下侠客,去匡扶正义!”
堂青看向来福,轻声道:“什么?”
来福绕着堂承的墓跑了一圈,道:“他说的呀!我学给你听,咳咳!他说:‘堂家最重要的并非铸剑之术,而是为侠之心。所有苏堂山庄弟子,自今日起,散为天下客;做满天星火,暗夜即出;无论在何家何国,处何境何地,都要庇护百姓,舍身求法!一国一君不足重,重在天下黎民、海隅苍生。”
堂青松开手,任血滴进土壤,生出透明无色的小花来,喃喃地重复道:“并非铸剑之术,而是为侠之心……”
来福道:“嗯!然后他就死了,他们把他埋在了这棵梅树旁。哦他还交给他女儿一个酒罐子,就跟这个酒罐子很像!堂庄主让她埋在树下,说以后有人会来取的,也不知道是说谁。”
堂青默默地蹲下身,开始用手刨土。来福看着他刨土的姿势,嫌弃道:“你这也太慢了!怎么边刨还能边长出花来?我知道在哪儿,我来!”来福一屁股挤开堂青,很快便刨出了那个酒盅。
堂青取出酒盅,破涕为笑,道:“这只是、是我小时候埋的。”堂青解开草绳,掀开红纸,打开酒盅,只见里面放着一叠干干净净的酥油纸,是包海棠糕专用的纸。那时的堂青还是个活死人,吃东西没有味道,所以他每吃一个,就会把包海棠糕的纸洗洗干净、叠叠整齐,放进酒盅里,计算着个数。想着万一自己长大之后味觉就好了,就带着酥油纸去找沉吟哥,要同等数量的海棠糕来,吃个尽兴,把以前没吃出滋味的都补回来。
两滴眼泪砸进土壤里,堂青抱着酒盅,掀开那叠酥油纸,看见一条干干净净的发带。发带已经有些褪色,但上面以熟悉的针法,绣着雪白的落梅纹。堂青赶紧擦干双手,小心翼翼地拿出发带,发现缝进发带里的银线,依然是熟悉的银色头发。
是堂青在长寿酒庄用墨染黑后,奔赴西府前,戴上的那条发带。有人将它洗净了墨色,留下的竟是雨过天青般的青瓷釉色。堂青笑了笑,放下酒盅,拔下出黑水时用来束发的榕树枝,交给来福,道:“日后若有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执此树枝,来巫山黑水寻我。”
来福接过树枝,歪着头,疑惑地看向堂青。堂青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顶,道:“你虽然资质尚浅、悟性不高,但命有仙缘、心有灵性,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修成仙身。只是仙劫难渡,往后你还是要谨记师父教诲,万万不能再踏出西山灵巫洞了。天快亮了,去吧。”
来福衔着树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梅园。
堂青折下一枝梅树树枝,盘起长发,再将发带系好,让它飘扬在脑后。他看向钟晤,平静地问:“庄主夫人和她的女儿去哪儿了?”
钟晤摆手道:“你别担心!这,呃,我、我托人将她们送去了蜀中唐家堡,已经到那儿几个月了,一切都好。”
堂青“嗯”了一声,笑道:“你们办事,我不担心。老庄主原本就姓唐,是蜀中唐家堡一脉,她们肯定会被好生照料的。”
钟晤挠了挠头,又道:“虚谷剑也,那年就交给堂四侠了。现在剑应该传给了他女儿。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却厉害得很呢!明明比毓文小,毓文却从来都打不过她。”
堂青将酒盅放回原处,仔细埋好,问:“嗯。怀若剑呢?”
钟晤支支吾吾地道:“啊……对哦,还有怀若剑。本来是湖烟带着用的,后来留给我了。我一个耍大刀的也不怎么用轻剑,就放在哑婆那里。想着你若是醒了,带着怀若剑防身是再好不过。”
堂青拍实土壤,轻笑几声,起身道:“好,回去吧。”
钟晤试探着问:“回哪儿?”
堂青答:“黑水。”
“好嘞!”钟晤顿时一身轻松,乐呵地几乎要跳起来鼓掌,道:“即刻启程!”
两人一路朝园外走去。堂青撕下一段衣袖,包扎好伤口,道:“辛苦你了。”
“嗨!”钟晤开怀笑道:“咱俩谁跟谁啊!”
堂青拍了拍钟晤的肩,笑道:“慎之兄这一路走来,就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钟晤顿时又警觉了起来,按着血珀弯刀,往四周扫了一圈,接着便三两步蹦出了堂青能碰到的范围外,道:“你?我看你就是最大的异样!你这莫不是又想搞我?”
“哈哈哈哈哈!”堂青向园外走去,禁不住笑道:“若你还想依着追我的原路返回,怕是要被北宋密探逮个正着了。”
钟晤满脸怀疑地看着堂青,道:“真有个密探吗?”
“噗!”堂青道:“当然有啊!只是你睡着了,没发现我在他身上动了手脚,知道了些新消息。”
钟晤赶紧凑来耳朵,问:“什么消息?”
堂青答:“你猜得没错,宋与昭必有一战——就在今年之内。”
钟晤愣住了,道:“等等——一个尾随我们的密探还知道这事?”
“哈哈哈哈!多年未见,钟离将军的头脑好了很多啊!”堂青笑道:“他当然不知道,我自己推算出来的。”
钟晤疑惑道:“你也会算命了?”
堂青笑答:“算命是早就会算的,只是以前身为半鬼,算人的命,太折寿,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随口胡诌,看人性格和身份来给他分析分析前程和局势罢了。”
堂青飞身上马,笑道:“我捉住那密探,问他的直属上级是何人。结果,果然是我们的老熟人。”
钟晤也骑上马,跟在堂青身后,道:“杨心远?不会吧,又是他。”
堂青笑道:“是。我问他杨大人如今官任几品,朝中地位,是否结党营私,是否颇受重用。他一一回答,说杨心远如今是郑州刺史,从三品,却并非是皇上面前最受器重的大红人。既没有结党营私,也没有最受重用,看来他的为官现状反而不如在昭国时那么如鱼得水呀。”
钟晤疑道:“他那个人精,怎么会混成这样?”
堂青道:“因为他是真的想建设好北宋,也是真的相信赵匡胤,并将身家性命全部压在了他身上。在昭国的朝堂上,他只是个想借刀杀人、铲除晟王的复仇者,但当他失望透顶、离去之后,站在北宋庙堂下的杨心远,已是一个为江山社稷剖心血肝胆的忠臣。面对藏污纳垢的腐败会忍无可忍,面对蝇营狗苟的奸臣就上书弹劾,不计私利地为百姓直言进谏,不计代价地拒绝党同伐异。若他只是想借北宋之手,杀方晟,报私仇,是万不必要献出大量军权,离开宋昭战场,去北方专心抗辽的。”
钟晤道:“一样的家仇,一样文韬武略,甚至他方沉吟的心思比杨心远更深,怎么方沉吟就?就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不愿做贰臣吗?”
堂青轻声笑道:“逢此乱世,贰臣又如何?沉吟不是那么默守陈规的人。他只是……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生在师父身边,长在苏堂山庄,可他呢?乱世苟且十八年,七年被人凌虐,十年异乡为质,那十年里与他最亲近、待他最真心的,可能就是他自小伴读的那个小皇帝吧。从文弱的太子,到优柔寡断的天子,再到如今谨小慎微的‘国主’,沉吟放不下他,更放不下也曾辉煌过的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