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世事两茫茫 3 ...

  •   这一路上,堂青都平平淡淡的,对周遭事物的刺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哪怕是一支顽童不小心射偏的箭划过他的眼前,将几根青丝斩断,也未见他的眼睛有分毫偏转。面对些近十年里才冒出来的新鲜玩意,也只是和着钟晤的喜好和心情,侧头应他几句,陪他笑笑。更多不在赶路的时候,他都静静地看向远方,眼里没有一丝光芒。
      路上遇到节日里向俊俏小郎君抛花的姑娘们,常挂得堂青一身花瓣,满身清香,引蝶追蜂舞。有时,连钟晤都被北方姑娘们的情话臊得满面通红,堂青却面无表情,像一尊青瓷白玉观音像,像与这世界隔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水,像一面风华遮眼的铜镜里捉摸不到的水月镜花。

      如同死物一般。钟晤越多看他一眼,越觉得胸闷非常。
      明明做半人半鬼的时候,那双桃花眼时常狡黠,永远温柔。那个少年一进城里就步伐优雅,笑容乖巧如邻家书生;一出城门就蹦蹦跳跳,闹腾如山间脱兔;更从不肯老老实实地睡在床上,要么飞上房梁屋脊、要么睡在树杈云影间。

      现在的堂青却坐在窗棂上睡,背对着屋里的钟晤,一动不动。
      钟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想哄堂青吹叶曲儿听,他也只是笑着推辞:“早春的叶子太软了,吹不出声。”钟晤也只好翻过身去,阖眸不语。
      钟晤有点熬不住这漫漫死寂,想快些赶路时,又发现堂青好像根本不急。

      一直走到寒食节前,倒春寒起,刺骨的冷风竟像凛冬时的一般冷。他们二人抵达开封城外,见开封城戒备森严,钟晤便拉着堂青爬上山,站在高耸的山崖上远眺开封。
      堂青看了一会,道:“你若是不方便,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钟晤道:“别小看了开封城的守备!现在但凡是大的关门府邸,四处都埋了阵布了法,像你这样还没法完全收敛妖力的大妖,进去可就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还没进城门就能听到他们拉响一级警报,吵不死你。”
      堂青淡淡地答:“我轻功尚在,出得来。”
      钟晤不依不饶地说:“做人的时候轻功再好,做妖的时候也得怕道士佛僧,我实在不能……哎?哎!!”

      堂青“嗯”了一声,转身便自顾自地向山下走去。钟晤顿时头大了三圈,这一路实在忍得够久了。他扑上去拽住堂青,摁在地上,拔出血珀弯刀抵在他胸口。血珀感应到充沛的妖力,颜色顿时鲜艳了起来,而钟晤红着眼眶,抓着堂青的领子,怒吼道:“痛吗?知道痛了吗??”
      堂青轻蹙眉头,依然平静地看着钟晤,没有出声。

      钟晤几乎将堂青的衣领拽断,他一字一句地说:“堂青,湖烟嫁人了,她现在不叫湖烟了她叫柴苍灵,不是什么道家逆贼,只是个普通女子。她和杨心远成亲五年,生了两个孩子,她现在很幸……”
      堂青一把推开钟晤,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

      钟晤气得头晕脑胀,用刀柄对着堂青,挥手便揍了过去。堂青原本毫不理会,钟晤下手便越来越重,再不管他会不会回手、有没有反应。不就是自暴自弃吗?不就是心死成灰吗?不就是失去一切到连自己都失去了吗?!反正打不死,那就往死里打!
      直揍到堂青应是断了肋骨几根,也呕出几口血来,才见他终于不只是应扛或躲避,而是一掌握住了钟晤的拳头。

      堂青红着眼眶,含着泪光,咬着满口沾血的牙,喘着粗气,从牙缝里说:“钟慎之,你疯了。”
      钟晤掐着他的胳膊,掐到自己的手指都攥得生疼,也一字一句地说:“我疯了?堂青,秦归邪,是你疯了。”
      堂青反手给了他几掌,两人结结实实地互殴了半柱香的时间,打得彼此都目眦尽裂、满脸淤青,直到悬崖上的花草树木都被他们扫荡空了一片,几乎引起了城门侍卫的注意,钟晤才停下手,怒吼道:“你疯了!她都嫁人生子了你还去找她,你要不要脸!你一个苏堂山庄庄主堂承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堂青唾出一口血水,衣服都被撕得稀烂,还要站得挺拔笔直,眼神轻蔑地道:“我是堂青吗?我是苏堂山庄的弟子吗?他堂承堂四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看看我的尾巴,看看这道血印,我问你我是堂青吗?!”
      钟晤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苦笑道:“你是啊。我知道,你就是堂青啊。”
      堂青怒吼道:“我是云曜!堂青死了!我现在做什么跟堂家没关系!云曜一介妖物,他做事要什么礼义廉耻?要什么名门家风?!”

      钟晤道:“可她已经嫁给别人了。你比我了解湖烟,你觉得,她会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吗?”
      堂青崩溃地道:“你怎么不明白呢?她只是不知道我会醒,她只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她可能以为要下辈子才能看到我了,她可能以为她这一生都没法再见到我了所以她走了!杨心远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我醒了,我活过来了,我有命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我可以让她再选一次了!”

      钟晤抓着堂青的胳膊,拉到悬崖边上,吼道:“你自己看看,下面是北宋的大都!洛阳的上清宫、满朝的文武僧法都不是吃白饭的!你还没恢复完全你这是去送死!!”
      堂青质问:“我怎么就不能死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肯让我死啊!!我说我想活了吗?我说我想活了吗!!慎……钟离翯,求求你,你让我去跟她说说话,我,我什么都不说我就去让她看看我就走……”
      堂青忽然失去了力气,瘫软在地,说:“你让、让我去看看她……”

      “她来了,”钟晤说,“是杨家的马车。他们出城去窑洞看瓷器了。”钟晤看向堂青,后者却没有抬起头。钟晤轻笑一声,问:“你不是要看她吗?她跳下车了,你看啊!”
      堂青缓缓抬起头,顺着钟晤指的方向望去。城门外,窑洞前,华丽的马车上跳下了一位灵巧的女子。她穿着橙色罗裳,身影与堂青梦中,在玄武湖游船上抚琴的女子一模一样。

      有人从车里伸出手,为她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她好像笑了,但堂青听不见她的声音。
      堂青抬了抬布满血痕的手,将一树繁茂花叶送去她身边。

      风卷起女子的帷帽,露出一张堂青朝思暮想的脸。
      她笑容明艳灿烂,脸上灰尘扑扑,一双杏眼却明亮如星,左手抱着一束刚采的鲜花,右手抱着一只包着油纸、露出半截天青釉色的瓷瓶,走路蹦蹦跳跳的,三步一回头,雀跃如林间自由自在的野鹿。

      杨心远掀开马车门帘,踱步下车,头戴直脚幞头的高阶官帽,身穿方心圆领的北宋官服,腰挂木兮剑。他抬手捉住一片自山崖上吹来的树叶,略起疑心,微微侧头,最终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对孩子抱下马车,便追着女子的步伐而去了。

      风短暂地吹开层云阴翳,让最后一丝暖意融融的阳光落下,追着这一家五口的步伐,直到他们踏进官窑。乍暖还寒天里,开封竟下起了雪。

      堂青坐在地上,被散乱的发丝遮住双眼,久久没有言语。小朵小朵的春雪落在他身上,一片也没有化。

      钟晤坐在他身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见堂青又坐成了一尊观音像,便呵着手等。
      雪越下越大。
      夕阳西下,夜风吹起积雪,官窑里的黑烟灭了又起,烧了又灭,华丽的马车匆匆离去,车辙转瞬便淹没在雪里。

      堂青戴着满头风雪,挂着半身冰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钟晤问。
      堂青站起身,道:“走吧。”
      钟晤:“去哪儿?”
      堂青:“姑苏吧,上方山的梅花开了。”

      钟晤心里又是一“咯噔”,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着:这万一堂青听完苏堂山庄的变故然后更想不开了,秦沐和湖烟好不容易舍命救来的人可就折我手里了!
      钟晤不禁抓耳挠腮,急得汗流浃背,满脑子都是:怎么办啊怎么办?要是湖烟她真在这儿就好了!!

      眼下的堂青已经在慢慢往山下爬了,钟晤只能先追上去,无论如何,先保住这人当下不死再说。由于两人都受了伤,有些步履蹒跚,却都僵着不碰对方。继而一起狼狈地往山下慢慢挪,然后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一起滚下了山。

      山脚下,钟晤紧张地整了整易容用的头套和人皮面具,侧头瞄了几眼堂青。后者似乎是决定要栽哪儿就躺哪儿了,在雪地里睡得很舒坦,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钟晤也索性躺了一会,看着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一会儿就停了。
      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

      钟晤忽然开口,好声好气地劝道:“要不咱回黑水吧,我看你还挺虚。”
      堂青道:“你摸着你脱臼的左胳膊和歪了的下巴,告诉我谁比较虚。”
      钟晤扶着下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那您摸摸您的肋骨,告诉我一会儿该给你找个大夫,还是得请个兽医?”

      堂青道:“要不是被血珀弯刀克住,你区区凡人还想跟我打?”
      钟晤挑衅地说:“是啊,我就是有血珀刀啊,怎地?大妖,大仙子,大少爷,您到底回不回黑水?不回我拿捆仙锁给你捆回去。”

      堂青翻过身去,气道:“尔非人哉!”
      钟晤回道:“我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你现在真的不是人。”
      堂青一咕噜爬起身,往驿站走,道:“我自己去!”

      还没走两步,就被钟晤从身后用绳子一把系上了,还被捆仙锁压回了黑狐原型。钟晤一把抱起黑狐形态的堂青,满意地说:“看你还怎么乱跑,切!当军爷这些年的盐是白吃的。”
      堂青闷气道:“是挺白痴的。”

      钟晤飞身跨上马,道:“打道回府,等你不怕捆仙锁了再出门。”
      堂青幽幽地说:“别走来时的小路了,北宋密探在后面跟着呢。你再多露几手,他们也要拉响一级警报,让你看看烟花了。”
      钟晤警觉地往四下望了一圈,道:“吓我呢?我又不是没留心过,这周围根本没人。”
      堂青道:“呵呵~这座山崖的视野,能将半个北宋大都城的布防守卫一览无余,你以为只有你知道这儿有这么好的瞭望台?别人不说,他杨心远家的窑洞就在山崖脚下,你猜他知不知道这儿?”

      钟晤驾着马,静静地走了片刻,接着小声嘟囔:“好像是有一个。听脚步声,是个绝顶高手。”
      堂青轻哼一声。
      钟晤信马由缰地走了一阵,悄声问:“怎么办?”
      堂青趴在马背上,甩了甩狐狸尾巴,翻身露出肚皮,道:“给小爷挠下巴。”

      “我泥马!!”钟晤压住怒火,用掐人脖子的力道撸了撸狐狸脖子,道:“行不行了?赶紧的!”
      堂青翻过身,感叹:“当个妖挺方便的啊。要不你也变成个什么……狗吧?怎么样?就不怕被呃——”
      钟晤掐着堂青毛绒绒脖子,晃了晃,咬牙切齿道:“你有没有良心?你有没有良心!”
      堂青龇牙咧嘴道:“我又不是人,要什么良心!”

      钟晤气得头疼,大力晃着堂青,道:“你个混球混球混球——”
      堂青四脚蹬着钟晤,道:“你个白痴白痴白痴——好了别闹了!听我说。一会你找个角落下马,把我放了,再假装原地留信号。等时机到了,我会从背后飞根树枝打你,然后你就倒下装死,剩下的交给我。”

      钟晤仔细地听着身后不远处的人声,答:“好。”接着他松开捆仙锁,放堂青钻进了道旁树林。
      钟晤往前走了一阵子,在一块巨石前下马,装作留信号的样子。等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点,一根树枝果然“嗖”地飞向他的脖子,撞在后脖颈上。钟晤应声倒地,开始装死。

      一直装一直装,装到钟晤都快睡着了,才突然发现……后面那人怎么还没跟上来?好像连脚步声都没了??难道——被堂青耍了!
      钟晤心道不好,赶紧跳起来,骂骂咧咧地往姑苏追去。

      开封城里,杨心远在灯下摩挲着木兮剑,等探子回报。
      寅时三刻,密探歪歪倒倒地走了进来,在门槛处摔了一大跤。

      杨心远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密探顿时吓得哆哆嗦嗦,跪在阶前,呼道:“属下办事不力!”
      “免了,你对付不了。”杨心远抬手道:“小声点,我夫人睡了。”
      密探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是,是。”

      杨心远放下木兮剑,又问:“来了几个人?可有一个轻功卓绝、肤色雪白、桃花眼、善用花叶作武器的少年?哦,现在应该是青年了。应该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眉眼深邃、身高九尺的魁梧壮汉。”
      密探支着脑袋,道:“应该是两个……不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属下刚追到城门外三里的地方,就看到他下了马,去追一个逃跑的猎物。然后他被暗箭射杀,我还以为是我们的人干的,就上前去探。结果路刚走一半,就被……对!他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皮肤死白,桃花眼,手拿榕花,十八九岁的样子!”

      杨心远走到密探身边,看着他的双眼,道:“说话颠三倒四的,果然是中了迷咒。可你出身武林名门,不该那么容易中招的。你对他有印象的最后一幕是什么?”
      密探揉揉脑袋,道:“他拍着我的肩,看着我,笑眯眯的……然后,我不知怎么的,就自己回来了……”

      杨心远从密探肩头捏出几根黑色的狐狸毛,叹道:“啧,要坏事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