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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午夜怨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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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思仪顿时目瞪口呆。皓天看着她,不由得苦笑。“没错,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我。”
她稍往前探身。“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当时的回答就是:朋友不用多,如有知己,一人足矣。
他突然轻笑,笑得很凄凉,又像是略带自嘲。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并没遇到真正的知己。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也认真地瞧着我:因为我也没有,所以能从你冷漠的眼神中看出来,看着你的眼睛,我就像在照镜子。我听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上音乐课时,我低头不看他,合唱时也很少张口。他做视唱练耳时,似乎有意不点我的名字。一切都很平静,仿佛我们已忘记那晚的事,但凭着某种深藏于冰山下的默契,我们却心知肚明,彼此再难忘记。
过了几天,我路过他宿舍楼下,听到从他窗口飘来的小提琴声,不禁驻足聆听。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是他离世前夕写下的绝笔之一,曲调哀婉动人。这是王老师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感到莫名的忧伤。
我听得忘乎所以,始终没有移步。一曲终了,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无巧不巧的,他恰好走到窗前。我在楼下仰望,他瘦长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在逆光下如同巨人的剪影。那时,他一定也看到了我。
他伫立窗前,很久,很久……我们仿佛在玩木头人的把戏,他一动不动,我也是。终于,他先离开窗口,拉起了《梁祝》。
不知我是被音乐,还是被命运牵引着,来到他的门前。
思仪已干的泪痕上,忽又划过一道新泪。她声音颤抖地问:“他就像是……那个人,对吗?那你们……你们……”
皓天略微颔首,定定地凝视着她。
那晚,是第一次。开始时,他问我疼不疼。我不说话,他也沉默着。
我们感受彼此的呼吸,我们的汗水缓缓汇到一处,流过我的伤口时,我居然也不痛。也许,是我忘了,人总是有选择地记忆,又选择性地遗忘。
当时我一直在想,我该不该恨自己?该不该恨他?最终,我说服了自己,我没有理由去恨,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躺在床上,他为我吟诵一首诗,是莱尔斯塔勃的《小夜曲》:
我的歌声传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亲爱的别顾虑……
我们的事情,在学校始终是秘密。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保护神。他放话说我是他家的亲戚,所以再也没有混蛋敢碰我一下。这样看来,他的家世倒还有点好处。
我曾好奇地问他,你上课时弹钢琴,能拉小提琴,还会弹吉他?
他谦逊地笑了。弹着玩玩,你想学哪样?
我选择了吉他。
他是八一年出生的,Beyond是他的流行音乐启蒙,也成了我的启蒙。你听我唱过的每一首歌里,都有他的影子,他的爱和他的梦。他教我的第一首歌是《午夜怨曲》,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我们寻找午夜太阳。
思仪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才问:“他……现在在哪儿?”
皓天走到窗边,仰望苍茫夜空的一勾残月,缄默良久。
思仪望着他落寞的清影,恍然明白了什么,小心地嗫嚅道:“他……不在了?”
皓天瘦削的双肩微微起伏,缓缓开口道:“大概,是在月亮上吧。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为了庆祝我中考顺利通过,他开车带我出去,遇到了车祸。他本来……本来可以自保,却毫不犹豫救了我,结果他……”
皓天垂首而立,难以抑制地啜泣着,声音却闷闷的,似乎隐忍不发。
思仪扑过去抱住他。“哭出来吧,求你了,他看到你这样,只会伤心难过。”
皓天轻轻扳开她的手臂,转身直视着她,早已泪流满面。“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可以死心了。就像我对那个人,也早就死心了。”
思仪紧咬住下唇,流着泪拼命地摇头。“不!也许,他只是不知道,只是不相信……”
他抹掉眼泪,按住臂上的刺青,语气幽幽地说:“他早就知道。从新生汇演前,我偷看他排练开始。后来在浴室,他无意中发现这个纹身,就一直避着我,甚至不愿和我同台演出。这回,他是为了殷晴,不然也不会的。”
“他过了那么久才对殷晴表白,难道是因为……”思仪骤然打住,没敢冒然吐露她的臆断。
“你是想说,因为我搅得他心烦意乱?也许吧。最初,他大概是想借殷晴来摆脱我,让我知难而退,可又拿不准对她的心意,不愿将错就错,所以一拖再拖。最后,他终于懂了,他确信自己是爱她的。”
思仪的眼泪仍在打转,声音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你听过一句话么?‘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来得好。’你要的,我给不了。我能给的,只有真相。”
翌日,思仪怀揣这个真相,强拉着靖珊出去散心。她狂飙了一路,靖珊紧张了一路。平日里,思仪驾车的速度虽快,却也不急不躁,就连赶去医院见殷晴时都镇定自若。可这一次,她却将“路怒”发挥得淋漓尽致,靖珊不禁替她忧心。
她开出足有二十多公里,终于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吧门口戛然停住,靖珊几乎已不辨方向。“这是哪儿啊?干嘛来这么远的地方?”
“这儿没我认识的人,喝酒方便。”思仪不由分说,硬拖着她往里走。
靖珊心中忐忑。她要喝酒?可我又不会开车,待会儿回去时她的车怎么办?见思仪魂不守舍,浑浑噩噩,也不忍违逆她,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思仪点了酒,话不多说,一通猛喝,铁了心要把自己灌醉。靖珊只点了橙汁,陪着小心,细若游丝地啜饮,静待她触碰敏感话题。
突然,靖珊的手机振了一下,是唐颂的微信:在哪儿复习呢?完事我去接你。她刚要拿起手机,思仪带着五分醉态,强压住她的手。“今天就咱们俩,是谁都别回。”
靖珊犹记上次外出不归,唐颂苦等音讯时熬红的双眸,焦虑的面容,只得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思仪,就让我回一下,好不好?”
她仰头一饮而尽,用手背胡乱抹抹嘴,将秀眉一挑,指着屏幕亮起的手机说:“是唐颂对吧?难道就许你跟他夜不归宿,不许你跟我出来买醉?何况我又没逼你喝酒。”
靖珊猛抓住她的手臂,杏眼圆睁地厉声道:“思仪!你这是什么话?我和唐颂清清白白,什么叫‘夜不归宿’?”
思仪奋力甩脱了她的手,坐在高脚椅上的身子却一趔趄,险些摔下去。靖珊忙伸手拉住她。
思仪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将手指插入浓密的长发间,悲不自胜地不住撕扯着。“最早,我喜欢的是唐颂,可他却爱上了你。后来,我喜欢皓天,可他却不爱女人。为什么他们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终于,靖珊的猜想被印证了。她不便多言,只轻抚思仪的后背,低声安慰她。她的哭声令酒吧的客人频频侧目,然而看客又能做什么呢?别人的哀伤无论怎样锥心刺骨、痛彻心扉,在旁观者眼中无非是谈资而已。
靖珊又一转念:真没想到,我竟也会成为造谣生事者的谈资!是谁?谁在背后中伤我们?自读大学以来,我只有一次夜不归宿,就是听晴儿倾吐心事那回。后来,我的确见过唐颂,可那已是第二天早上!是谁把两件事强扭在一起?难道会是……钟姝文?《围城》中写的妙啊:只要两棵树一靠近,蜘蛛就要在上面挂网。姝文啊姝文,枉你平时熟读经典,怎可乱传无聊闲话?
思仪趴在桌上,仿佛已沉沉睡着。靖珊惦记要回复唐颂,又怕她瞧见会发脾气,将手悄悄伸向手机,心中忍不住自嘲:我拿自己的手机怎么跟做贼似的?此时,突然有人来电,震得思仪猛一抬头。
靖珊惊得慌忙抄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居然是皓天!他先侧耳倾听电话这端的动静,大概是听到酒吧的背景音乐,怕靖珊听不清他讲话,便大声问道:“你还好吧?我听说她拉你一起出去,有没有找你麻烦?”
思仪一把夺过手机,夹着哭腔怒道:“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不知皓天说了什么,思仪开始嘤嘤地抽泣:“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来接,我就死在这里!”
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摔,靖珊赶忙接起,幸好不是忙音,他还在沉默。靖珊抬腕看表,糟糕,又快熄灯了!上次外出不归,她和殷晴已被宿管阿姨骂过,这次的下场肯定更惨。
靖珊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在强抑奔涌的思绪,于是背过身去,无奈地低声求恳:“皓天,我们在晨星酒吧。思仪开着两座车来的,她喝醉了,我又开不回去。你能来接她吗?等你来了,我再打车回去。”
沉默片刻后,皓天沉着而坚定地答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