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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唯见冬月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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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珊连做梦也想不到,再次见到他们时,竟然是在医院里。
唐颂陪她去的路上,她一直默默地流泪。他顾不得周围异样的目光,只沉默地搂着她。在人满为患的地铁上,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被各种混杂的气味无奈地包围着,唐颂心中亦不是滋味:与她贴得最近的一次,她却是在流泪,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在冷战呢。
昨晚快熄灯时,她打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一问才知是在酒吧。唐颂不无惊诧地调侃道:“快考试了,看来你自信满满,胸有成竹啊?怪不得不回我微信呢。”
靖珊听出他语带讥诮,连忙辩白:“思仪心情不好,我是被她硬给拉来的。皓天刚接她走了,我马上打车回学校,怕你担心……所以……哎,来车了!”
唐颂瞄了一眼时间,急切地说道:“你别挂,上了车继续跟我聊天。”他边说边走出寝室,快步来到三楼这层的楼梯口。在此处通话不易引人注意,只是要忍耐他厌恶的烟味。
“为什么呀?快熄灯了,你早点休息吧。”靖珊关上车门,报出校名和地址。
“我拜托你了,”他压低声音道,“永远别让司机以为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孤零零地在外面瞎晃荡。”
靖珊在那端偷笑,他有些不解,语气低沉下来:“跟你说正经的,你笑什么?不会是喝醉了吧?”
她简直乐不可支。“我是笑你说的话啊。首先,开车的是女司机;再说,我也不可能永远是女孩子,总要长大的嘛!”
他怔了几秒后,遂展颜柔声说道:“服了你了。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小女孩哦。”
靖珊对“女孩”一词始终有些抵触,常由此想到唐颂的妹妹——那个注定永远都是女孩的人。自表露心迹时起,他便矢口否认会把女友当妹妹来爱,但他的爱究竟暗含多少近似亲情的成分,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然而,如此微妙的思虑与愁闷,靖珊又怎么可能对他说呢?
唐颂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到冰冷的台阶上。两个学弟经过他身旁上楼,有点惊讶地跟他打招呼。他发觉靖珊沉默,又看了看时间。“你大概几点到?我去迎你吧,外面挺冷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于是站起背靠栏杆。
靖珊依旧不语,他有些心急地追了一句:“喂?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
彼端语气平和地答道:“不用了,还得有一段路才到。你先睡吧。不要让人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她想起关于夜不归宿的不实传言,却羞于挑明,只暗自忧虑:如果再被撞见他这么晚还骑车送我回宿舍,不知还会传出什么疯话来。她迟疑半晌,才选了个言不由衷的答案:“以为你闲得没事做。”
唐颂释然地笑道:“这大晚上的,我不闲着,难道还撬开翰墨楼去上自习?闲下来陪你不是应该的么。”
正低声说话时,他听到下面楼梯转角处传来女孩的声音。他不由得皱眉:虽说校内疯传的不成文规定是“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男生宿舍女生乱入”,但都快熄灯了,居然还有女生赖着不走!
他探头向下张望,只见崔凯博高瘦的背影将程依依紧压在墙上,倒真有点壁花的味道。激烈的热吻闷得她口鼻间逸出阵阵娇喘,她的玉手绵软地搭在他肩头,间或享受似的摩挲着。
唐颂不禁心头一沉,继而一凉,猛然想起那句“谁知吾爱心中寒”,此刻总算是亲眼证实了坊间关于凯博恋上超级白富美的传闻。他轻轻倒退一步,转身快步奔上四楼。
靖珊听他那端沉默,只偶尔传来一两声喘息,好奇地打趣道:“你在楼道里练跑步吗?”
唐颂在四楼敛步,平复了一下情绪。“在练爬楼梯。”
“为什么啊?你又不需要减肥。”
他轻叹道:“因为……非礼勿视。”
昨晚,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谈,直到她钻进宿舍楼,连连鞠躬向宿管阿姨赔罪为止。想到这里,唐颂唇边掠过一丝笑意,随即被忧虑替代。到寝室后,靖珊惶急地打电话说,思仪竟然还没回来,她和皓天都不接手机,不会出事吧?
他温言宽慰,大概路上有点绕远,或是车出了小故障,应该并无大碍。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隐约感到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也能猜到靖珊大概彻夜难眠,他在心里暗暗将那两个冒失鬼埋怨了一通。
“你知道吗,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出了地铁,人潮渐渐散去,靖珊神情恍惚道,“那不是她的错,是我叫皓天去的,该出事的人是我,是我……”她的泪水打湿了唐颂的衣领。他拥着她,尴尬却轻柔地摇晃着,仿佛在哄小婴孩。
“不能这么说,对方酒后驾驶,皓天是为了救她。再说,他也只受了轻伤。即使你会开车,也不见得比他技术好。”曾在辩论赛上傲视群雄、风光无限的唐颂,此刻感受着脖颈处她那温热的鼻息,也略有些语无伦次。
“把眼泪擦了吧,让他们看到不好。”他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她拭完泪,仔细一瞧:深灰色格子手帕,不是她那块。随即又想,我可真傻,他怎么会随身带着女生用的帕子呢?她递还给他时,他没伸手去接。“哦,你留着用吧。你那块……我收藏了,你也不用还我。走吧,是几号病房?”
皓天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左臂、左肩都缠着绷带,头上也是。透过门上的窗洞,靖珊仿佛看到了去年的孙尧,时光沙漏犹如被人瞬间倒转。
思仪坐在他床前,左手也绑了绷带。靖珊轻声唤她出来,她的表情茫然呆滞,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被拎出病房,完全不由自主。
思仪伏在她肩头幽幽哭道:“大夫对老师说他……我都听到了……”
靖珊一惊,赶忙轻轻扶住她。“你自己不要紧吧?大夫怎么说?伤得重吗?”
思仪不住抹泪,看得唐颂也心急起来,破天荒地伸手轻拍她没受伤的手臂,柔声安抚道:“你先别着急,他到底伤了哪里?”
她满眼绝望的哀伤,哀伤的绝望,看得靖珊六神无主,如堕冰窟。
终于,她泪如雨下地道出令人无比痛心的五个字:急性白血病。
那一整天,皓天都没醒。所有知情者,医生、护士、老师、思仪和靖珊等人,反倒暂时略感释然。讽刺的是,他们或许第一次在病人昏迷时,盼着他一时不要清醒。就这样沉睡着,也许有伤痛,却不会心痛,对他而言反倒是一种悲悯和仁慈。更加讽刺的是,若非这场意外车祸,或许还不会发现潜藏的病魔……
由于骨折,思仪仍需留院观察;何况她根本不想走,甚至不愿通知父母。
唐颂陪靖珊回校,已是傍晚时分。本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良辰美景,而今看来却意兴全无。靖珊举目望去,“晓风残月空凝伫”,心中亦是无限的空荡,无尽的寂寥。
唐颂牵着她的手,她却第一次完全无感,突然打了个喷嚏,仍游魂似的往前走着,连渗出的一点鼻涕也没擦。
他关切地瞧着她:原本内双的凤眼几近哭成单眼皮,斑斑泪痕赫然在目。她早饭没吃几口,中饭草草了事,现在腹内无粮,如何抵得住寒气的侵袭?他心情沉重,思忖该如何宽慰她。面对这般残酷的现实,他痛心地发现,自己的力量是何等渺小,任何的言语都如此苍白。
不经意间,两人已走到曾无数次重游的镜湖。冷风吹掠湖面,她又打了个喷嚏。突然,他松开她的手,开始解大衣的纽扣。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终于将靖珊猛然拖出噩梦,惊得低呼一声:“你干什么?”
他已利索地解开所有扣子,刚欲脱下外套,靖珊恍然明白,当即扣住他的手:“颂哥,不可以!”
唐颂停手凝视着她,语气泰然道:“反正……我已经感冒了,不想你也这样……”
靖珊僵了一秒,随即扑到他怀里,默默地抱紧他。他张开大衣,如伸展的鸟翼般将她裹在身前,下颌温柔地抵在她的前额,喃喃低语道:“原谅我的迟钝,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你说过他有梦想,他不会轻言放弃。我们要相信他。像你这样的朋友,如果都心灰意冷,他醒来只会更难过。”
“什么时候?”她讷讷地问。
“你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感冒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事,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发现,对不起……对不起……”她再度潸然泪下,却隐忍地没哭出声。
唐颂轻抚她微颤的脊背,仰望苍凉的月色,真不知该企盼此刻即成永恒,还是从来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