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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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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望远镜里看人看事,眼睛看得清楚,头脑感情不一定觉得真切。隔着遥远距离,即使看见命案现场,放下手就是无事发生,亲眼所见不比白日做梦能当真。
但是鄢荣章握着望远镜,没有这种从容。他今晚到现场带头指挥行动,代号很利落了,叫斩首。陈家和他们,今晚总有一方人头点地。
龙心会堂专谈大买卖,听起来像中心地段,其实在近郊老城区,一片矮楼房,它自己是一栋藏匿其中的二层建筑。狙击手很不容易才找到制高点,突击队伍被安排在会堂周遭街巷里待命,鄢荣章就站在会堂对面的小楼里汇总信息下指令。他自己端着望远镜看时,只能看见会堂每扇防弹窗都遮得严实,狙击手从高倍瞄准镜里,也只比他多看见几个窗帘缝里来回的背影。但是他们手上还捏着安排进陈家的卧底王牌,这张王牌多年经营,已经是在车队中与陈太爷同乘一辆的身份。他贴身的窃听器忠实运作送来对面的响动,先是引擎声熄灭,接上一声打火机翻盖的咔哒,再是陈太爷的咳嗽。“死到临头,”一间屋里的同事嘲笑,“断头烟啊。”
鄢荣章也应和地笑起来,但与别人不是为了同一件事高兴。斩首也分时机,旁边清正廉洁的士官们想活捉陈太爷伏案受审,只有他今晚就要陈太爷死。死无对证,这是个要命的夜晚,为了替活人们善后,死人无可避免。他已经把周长山摘出去,所以笑起来时,格外真心实意。
车门开合响起,房间里的笑声和议论停下来。对面又有人说话了,有个声音说:“劳驾,给我也点一根。”
寒意在笑声的余韵里压倒暑热。一句话间,戏剧性的恶意击中了鄢荣章。那句话声音很轻,但是鄢荣章听得出来,隔着一条街、窃听器、十万八千里,他都听得出来,周长山,“劳驾,给我也点一根”,那是周长山。
周长山被别人推下车。他不是作为客人来这的,不仅被人推搡,手也被反铐在背后。他只有自己不亏待自己,一支烟吸一口就啐到脚下踩灭。他猜,在车上不只有一个阵营。被陈筱留在仓库的昨晚,他整夜望着仓库的铁皮顶出神,想事件中的前因后果。他没料到陈太爷去意坚决,即使察觉了自己同鄢荣章的猫腻,照旧要赴龙心会堂里的鸿门宴。
鄢荣章同陈太爷的信息是不对等的。鄢荣章一次两次地提过他在陈家有靠得住的暗线,陈太爷只抓到自己,就满意地没再留意另一个卧底偷摸的痕迹。自从拒绝陈筱,周长山已经被踢出核心秘密的流传圈,不管是星期六还是龙心会堂,他都一无所知,还要劳烦鄢荣章来提醒。陈太爷不知晓鄢荣章的手段、不知晓周长山的野心、不想冒头次谈判被三角洲看扁的风险,所以有恃无恐地去往龙心会堂。
此时车上坐着的都是主角,鄢荣章的线人既然能得到今晚的情报,那就很有可能是其中一位神秘巨星。所以车子停靠路边时,他转过头去,劳驾陈太爷的司机也给自己点根烟。虽然今夜已如弦上之箭,但他的声音低而稳,不走形。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多余的举动,和保镖们一道跟在陈太爷身边。龙心会堂只分两层,每层都极高极宽广,多隔间,也多逃生密道。早时周长山也作为主人出席过这种场合,知道会谈分内外间,只有真正说得上话的才进内间谈正事,其余人候在外间,不听见杀人不进去。
陈太爷作为东道主反而晚到,三角洲的客人已经坐了四方桌子的三面,带来的人手也在外间站好,只等陈太爷坐进去,门就可以关上。里面四方会谈时,外边的人不知内情,稍显松懈,只有周长山多留心眼,不动声色地留意全场。有人靠着墙抱臂,有人挠头发,陈太爷的司机捂着嘴咳嗽了两手。都是小动作,却像在防洪堤上蛀蚁孔,要引发大洪灾了。
鄢荣章听见这些动静和其中的隐秘信号时,已经站在龙心会堂最近的街口拐角处。他本不用来这里,小楼才是指挥的安全塔,他扣上防弹背心,检查枪支弹药时,副警长还在劝他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
“不是以身犯险,叫做带头冲锋,”鄢荣章把保险栓打开,安慰副警长,“不要这么丧气,我死了你刚好升正啊。”
副警长脸色铁青,鄢荣章哈哈了两声:“玩笑话,玩笑话。”
他猫腰带领先头部队转过街角,跟随他突击的是最精锐的队员。龙心会堂的雕龙大门被爆破班炸出空洞,他头一个闪身进去。里面躲着数十百来个穷凶恶徒,猛烈开火还击,他和同僚藏在墙柱后面,死鱼都要摆尾,对面要,他也要。
今晚龙心会堂只有这一桩生意,整栋楼包场,墙柱旁边是环形大楼梯通往二层。鄢荣章冲后边打手势,同僚替他火力压制了一息,他趁隙带突击精英们直冲上楼,正面碰上了留守外间的保镖们。今天陪同来谈生意的都耳聪目明,楼下的交火已经让他们炸窝,鄢荣章刚探头就被子弹擦过头顶,但也在一瞬间看清大致形式,保镖堵在前边,陈太爷刚走出里间,拽着周长山挡在身前,枪口抵住周长山太阳穴。“鄢荣章!”他咆哮着威胁,“你再过来害死自己人!”
这个老人出离愤怒,已经认定周长山是叛徒,这是一个既好又不好的消息。而周长山被推到枪口前,刚刚一瞥之下,看见他既没有挣扎激怒陈太爷,也不是很在意死活。鄢荣章闭了闭眼,瞄准打断外间顶上的吊灯灯绳。水晶吊灯分量十足,砸出一片血痕,同时鄢荣章安排的人手到位,切断了整座会堂供电。
黑暗中一片混乱,不辨敌我,只有警方人员提前戴好夜视镜。骤黑的第一个瞬间鄢荣章就猛冲出去,像头斗牛般野蛮而不可阻挡地从人群中向陈太爷撞过去。陈太爷看不见他,他没法控制对面的枪口,押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去赌周长山的命。
陈太爷开了枪。他已经冲到近处,枪声震耳,子弹穿过他肩胛骨,没有带走他的命,他已经赌赢。他扭折陈太爷的腕骨撞掉手枪,又摸到陈太爷的头颅,贴着那颗头,不留一点空隔,扣动了扳机。
惯性推着他,他又揽着周长山倒向内间。倒下去时他手臂垫在周长山后脑下,撞得骨头生疼。他轻微地倒吸冷气,同周长山诉苦:“好累啊,长山。”
周长山在他旁边低声笑了:“这么想救我?”
“这么想救你。”鄢荣章站起身,把周长山也拉起来,紧跟着关上隔断门反锁,断了别人的后路。内间也很宽阔,窗帘这时已被拉开,外面的警用探灯照进来,看的比外间还清楚。一扇门隔开枪声,也仿佛隔开两个世界。周长山站定了才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一组人,陈太爷的司机也在这儿浑水摸鱼。没想到的是司机一眼认出了鄢荣章,看清后喊他:“鄢——”
他向后倒下去,整个人砸在地上,额头上钻出枪孔,底下渗出血迹。鄢荣章垂下握枪的手,向周长山解释:“这人真名叫何颂书,五年前进入陈家,给陈太爷当了三年司机,是我升职后负责的第一个卧底,单向对接,除我以外没人知道具体人选。他的警部资料在五年前就全部销毁,只有我那有最后一份纸质文件,来之前,我把他换做是你,”他转头看着周长山,“从今天起,你就是何颂书。”
周长山愣住,注视地上那具尸体,半晌才说出话:“五年下来,你不该杀他……”
“我很想救你,”鄢荣章打断他,“看在我这么拼命,卖我个面子,你要活下去。”
他肩膀处枪伤还在渗血,强撑着朝周长山笑起来。周长山看他一会,叹气说:“你脸色不好……我没有那么想死。”
“我知道你是故意说话叫我听见……做得很好。”鄢荣章走向墙边的博古架,按动上面的机关,架子转开,露出后面逃生的一条暗道。他抓紧时间吩咐周长山后续流程:“龙心会堂年年都要新修暗道,三角洲那几位从这里出去,只有陈太爷知道我清楚会堂布局,出去是自投罗网,不如留下抓人质谈谈条件。我已下过命令,今晚尽量活捉,你从这里去到街上,乖乖同人回警部,报上名字身份,就没有后顾之忧。三角洲几个人今晚看见你被陈太爷拷着进来,反而对你有利。”
他从陈太爷尸体上摸出手铐钥匙,给周长山的手铐解开了。周长山听得好笑:“还乖乖,我是小朋友吗?”
“你不是,陈家覆灭以后,你会是警部英雄。”鄢荣章推了周长山一把,让他站在暗道门口。这时他们既站在枪声里,也站在窗外灯光照耀下,仿佛诀别。鄢荣章向周长山告别:“往后好好生活。”站在门边了,周长山回头问他:“这次不用告别吻?”
“血腥味太重,”鄢荣章温和地笑,“不要破坏好印象。”他看着周长山的背影消失,将架子移回去遮好,跨过司机和陈太爷的尸体,打开房门,回到了枪火中去。
周长山从黑暗中重回大街,看见整条街到处是火并的留痕,但该砸的店面已经砸完,该流的血也已流尽,他是站在一条劫后余生的平静大道上。一辆车撞进了街边音像店,店里陈列着试听音箱,不知道哪个死人躺下时带动开关,唱片转起来了。周长山沿路走下去时,听见它唱: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没皇宫,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
周长山走在这条宽阔的路途上,混乱都被甩在身后,他只一心向前,直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