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回 ...
-
早春的京都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的光景,御街南段的早摊儿铺子今天开的格外的晚些,只有零星几个食客坐在盘出包浆的长凳上,手捧着大海碗,稀里呼噜吃着面。
瞧这几人的衣着打扮,皆是朝中要员,身上穿着的最次也是四品官服,有几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拿筷子的手都打哆嗦。此时他们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吃面,各自的胡须上都粘着汤汁,时不时用宽大的袖袍擦一擦,再发出几声饱足的shenyin,毫无形象可言,不过乍一看倒是有几分市井的洒脱,全无暮气。
十几个年轻精壮的仆人穿着单薄许多的粗布衣裳,露出两条精壮的胳膊,蹲在距离长凳不远的另一处早摊儿旁边,手里也各自捧着一只瓷碗,碗中的汤食与自家主子并无差别,只是每个人的右手指间还夹着两张芝麻胡饼,就着汤汁咬上一口,香气四溢。
他们背靠着几顶软轿,三下五除二吃光手里的饭食,趁着老爷们还在凳子上喝汤的功夫,闭上眼睛消消食。
这十几个仆人彼此之间并不熟识,互相也少有搭话,只不过自家的官老爷们总是凑在一起上早朝,有时一去便是数个时辰,久而久之,难免要凑在一起消遣解闷。
仰头瞧瞧现在不过五更天光景,天上还点缀着几点星光,这些年轻小伙子们也顶不住生出两个黑眼圈来,时不时抚着嘴巴打个哈欠,又怕自己真的睡过去,便厚着脸皮又跟摊儿铺老板讨了一碗热面汤。
昨夜里整座京都人喊马嘶,镇北军到处抓人,甭管是老爷还是家奴,谁也睡不了个安稳觉,更有甚者因为邻居的负隅顽抗,结果导致自家院墙也给镇北军顺道拆了去,等到喊杀声散去,屋舍间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满地的残砖碎瓦和新鲜马粪。
他们的拳脚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一群拿钱做事的家丁,顶多算是劣迹斑斑的恶奴,再怎么好勇斗狠也挡不住常年厮杀的正规边军,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拆了院墙,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剁了人头,敢出去阻拦的,对方迎头就是一马鞭,直接给抽昏过去,接着就被马蹄踩成肉糜。剩下的人只能躲在屋里蒙头装睡,最多再在心里感叹一句世事无常,方才还睡一个被窝的人眨眼间就凉凉。
要说憋屈那肯定是憋屈,凭着自家主子的名号,平日里陪公子巡街,京都的地痞、商贩谁敢不给些面子?若是遇到哪些不上眼的家伙,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打死打伤都有人撑腰,有时候连官府都给他们擦屁股,这些年来城外洛水河里的鱼儿都被他们养肥了,何曾有过被人欺上门来却不敢做声的?要不是因为真打不过,谁会去忍这口恶气。
“嘿!闪开点,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家伙。”轿子后面突然有尖细的声音传过来,听起来就像一个大男人刻意捏着嗓子说话,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十几个精壮仆人面露凶光,齐刷刷的站起来,气势汹汹回头望,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子一手抱着拂尘一手牵着马,身边还跟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郎提着浆纸灯笼给他照明,摇摇晃晃的朝他们走来。
这些仆人平常在府里做杂事,免不了要与马打交道,平日里见得多了,此时一眼就看出胖子手里牵的那匹马有一条前腿儿是跛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如此劣马,足可见它的主人也不是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于是他们扯开了嗓门,一脸鄙夷的呵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乱嚷,又老又肥一肚子粪水,爷们没有赏钱给你,赶紧滚!”
那胖子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脸上的褶子一下子撑开了,傻了一样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对面说话的人。
提灯笼的少年郎也是个好事儿的主,头回听见胖子被人称是又老又肥的叫花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知道他是谁嘛?”
“嘿呦!爷爷我管你是谁……”喊话的仆人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撸起不存在的袖子作势欲打,被站在前面的几个人伸手给拦了下来。这几个伺候人的时间更久,学了几分察言观色的粗浅本领,见那少年郎一副书生打扮,容貌也称得上俊朗,举手投足间带有几分贵气,便认作是哪家的公子,不敢擅自动手,一旦要是打错了人,免不了一顿责罚。
其实打错人也没啥大不了的,凳子上的几位官老爷都出自山东望族,自从陇右世家二十年前失势后,朝廷里面已经没有哪个集团能与他们抗衡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得势那么手底下的家奴自然也比别家的更嚣张些,只要别给打断了气,最多也就罚点薪钱。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镇北军进京可是件大事,很可能意味着京都又要变天了,如果这胖子和那少年真的是官家人,在这个节骨眼还是少惹为妙。
转过头看看自家主子的脸色,见官老爷们抬头扫了那两人一眼,又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去继续吃面,他们这才放心下来,不说话那就好办了。
打吧打吧,丫的死肥豚,不是官家人也敢在皇城根儿耍横,今天爷爷们就给洛水河里的鱼儿加个餐!
彼此间使个眼色,几个年轻仆人抽出轿子两侧碗口粗的木杆子,手臂上青筋暴起,合力挥动,抡起来呼呼生风,左右两边朝着胖子的脑袋砸过去。
这一下若是被砸实了,就算是只吊睛大虫也要一命呜呼,更不用说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了,顷刻间就要脑浆四溅、命丧当场。
御街两边出早摊儿铺的平民百姓也是见过世面的,各自忙活着手里的生意,压根都不抬头多看一眼。这种场面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回,甭管怎么开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虽然血腥,但他们早就麻木了。
只有住在铺子二楼的年轻妇人们最喜欢凑这个热闹,一个个听到动静早早就趴在窗边,三五成群睡眼惺忪的讨论着下面两人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甚至还有人立了盘口,各自手里都握着一把碎银、铜钱。
长得好看就是惹人怜爱,要说那胖子披着一身脏兮兮的碎布头儿的确是一副乞丐扮相,但他身后的少年衣冠楚楚粉玉雕琢,不用想都知道不是一般人家。
这么一位俊秀的公子偏偏就惹上了权贵手底下的恶奴,楼上的妇人们还真有点惋惜,几个有点背景的已经在盘算着该用多少钱把他保下来,将来养几天好做自己的面首。
若不是顾忌长凳上的那几个老头,她们方才就要喊话招手了。
在京都讨生活的人都听说过一句话——铁打的门阀,流水的京兆尹。得罪了官府还有可能活命,招惹了门阀那可就必死无疑了,老头们虽然已经是风烛残年,但论起心机手腕,妇人们所有的背景加起来也不够他们拿捏的。
为了一个少年郎得罪了这群糟老头子可不是笔好买卖,只能祈祷巡街的衙役早点走到这里来,也好留那少年郎一口气,说不定还能抢救回来。
至于那个形象不佳的胖子,谁会去管他的死活。
“嘿呦!”胖子没想到对面这帮小子真敢对他动手,气得牙根痒痒,脸上的肥肉一连抖了三抖,双手捋顺拂尘向外一弹,一招借力打力将两根砸向他的杆子撞在一起。
顿时,两股巨大的力道相冲,掀起一阵疾风,差点吹翻了少年郎手里的浆纸灯笼。
“哎!”少年连忙侧身护住灯笼里的烛火,吆喝一声道,“刘公公你小心着点,别弄坏了糖公子的灯笼。”
胖子闻言勃然大怒,扭头对嬉皮笑脸的少年郎呵斥道:“你这丫头,没瞧见这里杂驴众多吗?你若是不打算帮忙,就牵着青枣退得远些,省得咱家分心。”
被当众揭穿女儿身的少年郎咯咯一笑,声音像黄鹂鸟儿一般动听,她摸摸跛马的脖子,柔声附耳道:“青枣,咱们去找间铺子歇歇,等会糖公子睡醒了,给你买一把蜜饯儿吃。”
那跛马很通人性,眼睛明亮,不用少年郎牵着它,自己转过身跟在她后面悠哉悠哉的走,路过一家摊铺时还偷偷叼走人家一张蘸盐巴的豆饼。
这边一人一马刚找到一块歇脚的地方,那边就又热火朝天的打了起来。胖子一手拂尘功夫好生了得,一人对上十几个人也丝毫不落下风,凭着四两拨千斤的技巧,越打越顺畅,越打越省力,一招一式遵循渐进,渐渐的人多势众的家奴一边反而有些难以招架了。
“唔!你这肥乞丐还真有点本事……”一个家奴躲闪不及被拂尘扫了一下脸颊,捂着脸吐出两颗后槽牙,“你到底是谁?”
这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时辰前被人骗去阻挡杨戍的胖宦官刘保儿,镇北军闯入皇城后,他在手下残兵的帮助下从网中挣脱出来,但那天杀的杨戍只告诉他网索坚韧,却没有告诉他这种大漠植物的根茎还生长有许许多多不起眼的细小勾刺,勒在身上的时候堪堪刺穿衣物不伤皮肤,但是如果不懂独门的解除方法而强行挣脱,身上的衣服可就要被迫挡灾了。
其实杨戍倒还算仁慈,没有真的收紧网口,可是从小在京都长大的神策军士兵哪里会懂得镇北军斥候才懂的秘法,在试过刀砍斧劈不能奏效后,手忙脚乱的士兵们只能胡乱把刘保儿拽了出来,次啦一声,刘保儿从头到脚就只剩一身的烂布条了。
怒火中烧的刘保儿脱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残军,准备再杀回皇城擒杀杨戍,结果刚冲到皇城大门,一道圣旨就把他派去外城整合御林军了。
马不停蹄的直奔外城兵营,刘保儿连身衣服都来不及换,一直忙活到三更天才回来,路上正巧遇上安平公主的侍女,寻思着与公主一起回宫,或许有她在陛下耳边吹吹风,自己也可以少受些责罚。
没想到这才走到御街南段就碰到了一群家奴挡路,刘保儿何等身份,那可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就算是那几个老头搬着板凳坐在路中央,他都不需要如何忌讳,更何况是区区家奴。
两边同是被镇北军欺负过的汉子,都是一肚子火气没处撒,此时正好狭路相逢在这碰见了,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见对方以多欺少没有留手的意思,刘保儿也没有任何犹豫,出招十分狠辣,不管是出拳、脚、拂尘,但凡是被他打到,哪怕只是看起来轻轻的一扫,立时就骨断筋折,伏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