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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养虎为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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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追将余冉带回白园,灯下为他敷药。
余冉发育尚不足,皮肤白嫩细幼,稍微受一点点伤就十分触目,手腕、胸口、腿股处皆布着青紫的淤痕,乍看下就如挑染了蓝紫二色的白绸布,绮目,残酷。
细细检视各处,庆幸大多属皮外伤,敷了跌打外用药,过不了一个月就能全部消退。最严重的是左胸肋处的伤,一碰就大痛,满头大汗的余冉将沈追的左手背掐出了三个深坑,沈追探查完毕,估摸着肋骨至少断了一根,少不了要请大夫了。
去求石虎邀大夫来,石虎当下应了,来的却是洛楚飞。
家丑不可外扬,沈追心镜如水。
洛楚飞曾师从青桐山杨青风,会道家医法,接骨疗毒均不在话下,那两根断了的肋骨被接续好,余冉也疼得晕死过。将人安顿好,洛楚飞将沈追带出了屋外问:“是谁下的手,恁地狠重?”
沈追答,是石虎。
洛楚飞不懂了。
要医好余冉癫病的是石虎。
石虎说得好,陛下身边的合欢死了,这个枕边缺是要补上的。陛下后宫妃子多,却无一个梯己的人。五年前石虎将十二岁的合欢献给石勒时,石勒曾命石虎好生待他,后来收他做养子长到十四岁,石虎人质之身无法继续照顾,于是被石勒接进宫去做了世子的伴读。
合欢祖先曾任汉朝黎阳骑都督,家族世代担任牙门将,本是良将之后,合欢的爹被石虎在一场战役中俘虏,少年合欢沦落侍伴君王,宠爱加身,引发宫内派别利益纷争,三年后石虎归来,尚未来得及见他一面,就阴阳永隔了。
合欢的死,对石勒打击很大,哀悼过后,赐了爵位,照侯爵礼仪厚葬,墓冢安在马兰山的皇陵附近。
合欢的死,断了与石勒的纽带,石虎心中忐忑,虽他战功显赫,但三载不朝,又不是嫡亲子嗣,石虎急需一个石勒身边的内应,于是在见到与合欢容貌八分相似的余冉后,如获至宝。
这是步好棋,但也要余冉愿意。
洛楚飞想,不施恩反施暴,不该是一贯善工心计的石虎做得出来的。
联系到宫中动向,略一思忖,即明白其中内情,太子失踪,趁机拔钉,碰上程遐徐光这种同僚,只能算石虎倒霉,这口气无处可撒,小白兔余冉偏往刀刃上躺,难怪老虎要吃窝边草。
沈追摇摇头,仍进屋内准备给余冉上药。
洛楚飞觑着他神色,极是从容不迫,一手端药罐,一手掐一根半寸宽竹扁,从罐子里挑出黄豆粒分量的药膏,在罐口沿抚平了,往余冉大腿处最深那片青紫上抹。药膏呈深棕色,和有薄荷、甘草、橘皮、红花等药材,药香中混合着一股子刺鼻的辛辣味道,药一粘皮肤,引起余冉一颤,蜷起了腿,沈追向洛楚飞递了眼色,洛楚飞上手按住了大腿和膝盖两处,防止他擅动。等药上足了,裹上棉帛,沈追缓缓拉上被子,俯在他耳侧柔声说:“乖,睡一宿,明日醒来就不疼了。”
余冉乖顺地眨了眼,那睫眉深黛,在苍白的面孔上就如同两片冬天白雪里的山峦,垂下目光,犹自牵着沈追手不放:“哥哥,别走,等我睡着后再走。”
沈追没有拒绝,一炷香后,等到余冉睡塌实过去,才松开他手仔细塞入帐中。
洛楚飞迫不及待问:“我不在才几日,他是如何对你俯首帖耳,如胶似漆的?”
沈追眼里漾起两泓波纹,旋即平静下去,他默不作声,感到口燥,从桌上抓过茶壶出一杯清水,径直灌了下去,方应了洛楚飞的话:“他才恢复些,我日日寸步不离照顾,他有所缱眷,也没什么。倒是你,明月坊一桩,可探出什么结果?”
洛楚飞将剑眉一拧,从茶盘里拎出茶壶置在桌面上,又取了两个茶杯,一个放近,另一个放远,指着茶壶说:“这是明月坊。”
又从果盘里拈了几粒瓜子,绕着茶壶撒了一圈:“这是火药,预先埋下的。”
又抓起一颗糖,架在茶壶盖上:“这是太子,是标的。”
又拿起糖,掷到近处的茶杯里:“将太子掳走,目的有两个。其一,是制造内乱,阻止或拖延赵与燕即将而来的交战,其二,是借此机会,打压中山王,打压的目的也很简单,削弱赵国军力。”
“咣当”一声,远处的茶杯被他撞翻。
沈追惊了一下,将他手中的茶杯夺过来,认真审度:“你的意思,劫走太子的人,是燕士?”
洛楚飞点点头,咧嘴一笑:“在他身边,你倒是长进不少。”
沈追见他有风霜,知他这几日查案辛劳,
本欲放下茶杯,为他倒水润喉,陡想起那日去明月坊的路上,二人骑驴冲撞了一个摊贩。当时不仅吵了一架,还以驴抵资。想那贩主七尺身长,莽壮精干,虽裹了头巾斗笠,蓄满髯,但面貌可以乔装,声音却无法乔装,沈追辩得真,竟似足容汉九分半。
倘若确定,那么明月坊的纵火案,很难与他脱了干系,混进建平城的目的,也多半是为了救家园破尽的勿吉族人。
沈追并不想对洛楚飞掏心至肺,打算自己私下探寻。说到底,洛楚飞是石虎的人,不可尽信。
隔日天明,石虎来白园瞧过余冉。也不知为何,经这一事,沈追每见他都觉尴尬,因此能避就避,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石虎探过了余冉,被情绪激动的余冉轰了出来,因要等他康复即送入宫,不得不忍下气,从阁楼里悻悻地下来。
一出门就见沈追坐在园子里的老樟树下,端着身子搓黄米喂鸟,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他背上撒下星星点点的花阴,这几日他爱穿藏蓝,银发也不似先前随意束,而是统统束起来在头顶结髻,看起来弱不禁风,自长白养成的仙气凭空磨损了不少。
石虎忽感一阵惆怅,在廊下呆立着瞧了一会儿,刚要踱步而近,就有仆来现报:有重要军情送达。他长叹一声,收回目光,出了白园。
被石虎军团灭族的勿吉仍有一小撮逃逸的兵卒结成战队,时时偷袭被占领的勿吉领地,赵军有死伤。石虎派了一千军士驻守,一方面守株待兔,等着部分逃亡的勿吉人自投罗网,一方面看守矿藏——勿吉所在的山域含有非常稀有的铁矿和硝矿,一旦开垦出来,能满赵国扩充版图征战,至少二十年的火石兵器开采锻造所需,这也是当初石虎深入勿吉的最终目的。
这些,他自然没有让沈追知晓。
称霸北方,夺取汉晋天下,是不可撼动的目标,其他的,不过是那些隐藏于长白山林的奇花异草和稀有鸟兽,再喜欢,也都是一段段隐秘。
勿吉人都是直性子。石虎想,以卵击石,垂死挣扎的事,北地诸部里,也只有他们肯干。去求段辽也好,找慕容燕搬救兵也好,上表汉晋朝廷,让镇北将军庾亮出兵讨伐也好,怎么都好,他石虎就是想打上一仗,如此也有理由撕破脸,结束目前几个胡族你揍我,我揍你的局面,彻底杀个地透天。当初他屠城,矿藏乃其一,搅动北方乃其二,其实与慕容燕以赵派奸细入宫偷盗传国玉玺为由下战帖颇为相似,不过一个好看的借口罢了。
太子更重要,他不便带兵亲去搅灭,就要副官再带一队五百人轻骑,专门去搜捕这小撮人马,不要活口,就地斩杀,携颅复命。
处理完军务,又传来洛楚飞,询问几日搜城的结果。
洛楚飞将搜捕的结果详细告知,石虎坐不住了:
“你怀疑,有燕人混入城内,掳走太子?”
“是。四方城门均已关闭,我带人挨家挨户的搜下来,并没找到太子,却在明月坊附近的客栈中,找到一封未烧尽的书信…”
“信上写了什么?”石虎忙问。
“信的正文已被烧毁,只留下落款“慕容”二字,因此属下判定,劫掳太子的那伙人在客栈留宿过,他们不是燕人,也定与燕国有密交。属下想,这所谋之事甚大,牵涉两国战事,还请王爷早做定夺。”
洛楚飞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绢帕内包着那角烧残的信字,呈给石虎。
石虎看完,从鼻里重重出了口气:“哼,好一个慕容燕,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夏川,你再增加一倍巡防营的兵力,再搜,三日内,一定要将奸细搜出来!”
洛楚飞得令。
于是接下来的三日,建平城全城百姓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