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枫翎

30、第二十九章

　　当你被扇了一个大耳光、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掌印，你会怎么跟父母解释这件事？一个意外？同学间的玩笑？还是自己打自己的？无论哪一种理由都显得很荒谬，我只能选择如实解说，更何况班主任可能要请父母到学校做客，根本是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可是，就算根据事实解释吧，我也不想让父母看到我脸上狰狞的痕迹。任何一个父母，看到女儿受到这样的遭遇，一定会愤怒，就会失去理智，要让他们冷静接受，必须不让他们看到。我不想，因为父母的愤怒而使得两个家庭的关系更加僵硬。
　　所以技安送我回家后，我没有马上进家门，反而折回街角的小卖店买了一罐冰可乐，回到自己所在的公寓楼，爬到最顶层，用可乐敷脸，直到确定脸上的巴掌印已经变得很淡，才敢回家。即便如此，父母一听完我的叙述，就说要打电话到小歆家，要约小歆的父母出来谈谈，最后在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下，才打消此意，然而，明天去学校找班主任的决定是怎么都不会更改的。结果，晚上班主任果然打电话来，让父母明天到学校，说也请了小歆的父母。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为了这巴掌的谈判，因为，重要的不是这巴掌，更非其造成的伤害，而是这巴掌背后的意义。我不恨小歆，更不讨厌小歆，只是为了我们间的友谊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而感到悲哀。是的，结束，所有的亲密无间、知心默契，都将如烟雾般消散。如果说，小歆把照片扔到我脸上只是盛怒下的非故意行为，或者未来可能冰释前嫌，我们还可以忽略它；然而，这一巴掌，代表着明明白白毫无掩饰的憎恨，我们都无法再无视它的存在。掌印终将消退，而这一阻隔却将永远存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物理书，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努力向上扬起的，然而摊开的页面上却是点点泪迹。
　　第二天回到学校，从踏入高中楼起，同年级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小歆没有来上课，所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上课的时候，碍于老师的存在，大家都不敢议论怪笑，但是每逢下课，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今天姜斌同学难得回来上课，他一开始不知道昨天的事情，只是埋头抄我的数学试卷。课间操后他显然也打听到最劲爆的校园新闻，不停地问我“被人打一巴掌的感觉怎么样”，“你恨不恨薛怀歆”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扬熙”……
　　杨熙，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却在漩涡中平静地上课，沉着地对所有好奇、诘难的眼光报以温和的微笑。这还是技安告诉我的，虽然他的原话是：“你以为这样趴在桌子上掩着脸连饭都不吃就可以抵挡别人的目光和嘲笑，你有点出色行不行？看看人家杨熙，上课吃饭连做课间操都一如往常，该说话就说话，该笑就笑……真是被你打败了！”看着我还是驼鸟一样把头埋在双臂间，一动不动，技安最后帮我把午饭带回来。
　　其实我不是一直趴着不动的，我有走出教室，趁着技安去了吃饭，趁着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出去了，我在4班门口来回晃荡了好几次，我很想看看杨熙的表情，很想知道到底杨熙跟小歆说了什么，很想知道杨熙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可是杨熙不在位置上，我手上的小纸条也始终没有放到他的笔盒里。最后还是杨熙主动找上我，他拜托了也在4班的曹帅带话给我，叫我放学后到生物园等他。

　　生物园是除了墓园外全校最安静的地方，于是，它成了校园情侣幽会的最佳地点（估计没有情侣愿意对着一座墓碑和三只鸟类谈情说爱）。不过可能今天风有点大，放学后的生物园里静悄悄的，一对情侣都没有。我蹲在含羞草旁边，反复逗弄着这可爱的小生物，一直到背后传来熟悉的稳重的脚步声。
　　我回头，夕阳刚好照在杨熙的脸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扬起温和的笑容，可是这一刻，我却感觉不到温暖，反而觉得丝丝愤怒。到了这个时候，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你的女朋友也误会了你，你怎么可能还笑得如此云淡风轻！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不在乎爱情或者友情？
　　“小瑜？你怎么了？”可能是被我凶恶的眼神吓着了，杨熙收起了笑容，问。
　　“你究竟跟小歆说了些什么？她去找你后，回来就…就变了一个人。你是怎么跟她解释的？”想起小歆昨天的眼神，我的心又被扯痛，眼泪在眼眶了打转。
　　“小瑜，别哭，这件事与你无关。错的其实是我，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感觉，以至于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是我，给了怀歆错误的信号，让她以为…以为我喜欢她。”杨熙坐在一年根灌木园地旁的小石路上，神情黯然地说了一串话。我一点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有最后一句听出了大概意思。
　　“难道你不喜欢她？”否则为什么要用“以为”啊。
　　杨熙低下头，摇了摇。
　　“什么！你不喜欢她，那为什么承认小歆是你女朋友？你如果不喜欢她，你就不要承认，不要在她晕倒后照顾她，不要——”不要搂着她，在“解散旅行”的那一天晚上。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感觉到酸意涌上心头，那一幕幕杨熙和小歆在一起的情景都深深刻在我脑海里，让我感到——嫉妒。我不由自主地责备杨熙，其实何尝不是责备自己情不自禁产生的不良情绪？
　　“所以我错了，错了第一步，然后就被同情和心软的蔓藤困住了双脚，怎么也走不出来，反而越陷越深，直到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终于有勇气斩断那些蔓藤，却伤害了怀歆，也伤害了你。”杨熙还是没有抬起头，话语几乎是咕哝出来的。
　　“杨熙，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蔓藤，什么心软？说话像鲁迅似的，这么复杂叫人怎么懂。现代文是我最弱的一项，连思乡这么简单的感情都读不出来，更何况男欢女爱的纠结情感？
　　“小歆那一天问我，我喜不喜欢她。”
　　“那你怎么回答？”我也顾不得脏，坐在地上，以便看清楚杨熙的神情。
　　“这是她第二次问我。第一次，我选择了沉默，当时她跟我说很喜欢我，因为这样连书都读不下去，我以为不直接拒绝可以安抚她的情绪，希望她能安下心来学习。然而，她却以为我默认。后来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我如果当众否认，会对怀歆造成多大的打击。”
　　“所以她第二次问你，你就拒绝她，她就哭着回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否认，就一直都不要否认。小歆是多么漂亮多么温柔的女孩子，或者你现在没有喜欢她，相处久了，也会喜欢她。为什么要如此直接地拒绝？”听了杨熙讲述的他和小歆的事情，我先是一怔，然后不由自主地控诉杨熙。说完后看到沉默没有反驳的杨熙，才惊觉自己竟然说了这么一通大道理。更恐怖的是，刚才的我并不是站在小歆的立场为她说话的，而是，好像被拒绝的人是我，杨熙的那一句“不喜欢”，仿佛是对我说的。
　　“怀歆是一位好女孩，任何男生都会因被她喜欢而感到荣幸。我不能否认对她的好感，也曾经误以为可以慢慢喜欢她，可是，她的喜欢太强烈太专注，看着她专注的目光，因为我礼貌性质的赞美而光彩夺目的眼睛，我竟然觉得恐惧，我怕自己无法给予她所要求的。”杨熙双手掩着面，似乎也很痛苦的样子。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知道，你伤害了小歆。你的错误，却让一个女孩子去承担伤心和痛苦，而我和小歆也做不了好朋友。她一定误会，是因为那张照片，你才拒绝她。”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不该埋怨杨熙的，爱情原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从来没有对错可言，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为小歆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小歆的爱情，我的友情，原来都是那么脆弱的东西，经不起磨练，经不起试验。
　　“已经与那张照片无关了。”杨熙放下掩着面的手，苦笑了一下。
　　“那小歆为什么…为什么要讨厌我？不是那张照片，还能是什么原因？”我愕然地看着杨熙。
　　“因为她还问了我第二个问题：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回答，”杨熙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
　　“你喜欢谁？”我冲口而出。杨熙不喜欢小歆，那会喜欢谁呢？难道他在湖北就有喜欢的人？
　　“小瑜。”杨熙轻轻地唤我名字，眼眸里的黯然和痛苦都逐渐散去，仿佛想起那个他喜欢的人，可以带给他快乐。
　　我瞪着杨熙，耐心等待下文，因为这位仁兄的说话方式我已经很熟悉了，每次都像挤牙膏似的，而且挤出来的话还超级隐晦难懂，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冷静才可以从他嘴里挖消息。可是等了足有半分钟，杨熙就是不说话。
　　“喂，怎么不说了？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一点？”我不耐烦地催促了。
　　“小瑜。这就是答案，还不够爽快？”杨熙的桃花眼笑起来了，高伏特电压再次形成，把我弄得晕乎乎的，呆了一分多钟才终于整理出上下文。可是，消息整理出来，我却更晕了，完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小瑜，小瑜？”杨熙双手探上我肩，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似乎想确定我有没有灵魂出窍。
　　我下意识地挣扎摆脱杨熙的手，然后站起来，用百米的速度逃走，连扔在地上的书包都忘记了。这一刻，我没有惊喜，没有兴奋，更加没有得偿所愿的感觉，我只感到不真实，似乎在一个梦中，很怕一说话梦就会破碎。所以我只想逃，逃得远远的，仿佛这个叫“杨熙”的粉红漩涡会使我粉身碎骨。
　　很久很久以后，每一次想起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被男生告白，都觉得自己的反应恐怕是前无古人的，真是太挫了。可是，除了逃，我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