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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公孙钤既然入了城,统合两军人员物资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头上。黄昏时分的那一场突然作战,虽然规模不大,但许多物资仍需要重新校核统筹。临时在城中府衙落了足,翻看城中的原驻兵搬来的一摞摞册籍,总有错漏时,尤其火药硫磺之项,公孙钤干脆着人带路,要亲自去库房查看。

      一路沿途上,仍有许多士兵正在忙碌,口中似乎还在议论着今天的战事。一个个衣上血污破损无数,显然是方才守城的那一批人。当日陵光点了五百轻骑先走的时候,公孙钤拦他不住,但心里明白既然他要先走,必然是有所作为的。是故陵光嘱咐要分出探路的先头,公孙钤却将更多心思放在了赶路上。若遖宿今日并未一战即退,胜负又会是如何,公孙钤不敢往深处去想,毕竟这场交锋让他赶上了时机,而这些天璇儿郎也未负所望,军威士气丝毫没有被连日奔袭的疲惫所削减。战局到如今,天璇已没有太多损耗兵力的余地,可遖宿如今恐怕亦不会愿意用大批兵卒的性命去铺出一条打穿天璇腹地的血路。双方既然都计在长远,便有筹谋的空间。

      思绪飘飞间,公孙钤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裘振的名字却钻入了耳,由不得他不在意。引路的小吏觉察出微妙,刚要出声提醒,却被公孙钤拦住。但听其中一人问道:“你是说……这个裘振原来真的是那个满门抄斩的裘家的遗孽?”另一人道:“可不是,我还记得几年前,不少地方的城门口都贴了他的通缉令,近些年倒是不见追查的紧了。想不到竟给他逃到遖宿,还当了将军来打我们,当真是狼心狗肺!”又一个则疑道:“不可能吧?我听说两年前陵水大捷,王上要举办庆典,他可是在庆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杀了,那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瞒天过海吧?”“可是你看他不是也说跟王上有灭族杀父之仇……”“敌将说的话你也信?他还指责王上行刺共主呢!明明是啟昆自己身边出了叛徒,反怪到我天璇头上来,这流言啊,当真可怕。”“嘘……我怎么听说,这个裘振就是那个行刺共主之人啊……”

      “正是此人。”公孙钤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说的这些事,都是这个人。”

      公孙钤一开口,那些私底下议论的士兵称了一声“大人”,便立即噤声了,引路的小吏颇为尴尬,想本想扯开话题,不料公孙钤却继续道:“此人本来确实是我天璇裘氏之后,当年裘家满门抄斩却被他越狱逃出,又凭着熟知我国军机,得到啟昆赏识封官拜将,更替啟昆率领钧天的军队来攻打天璇,想不到我军早有谋划反败为胜,他看局势倒转便刺杀了啟昆,想以此为凭到我国庆功大典之上邀功讨赏。只是吾王看穿他见风使舵反复无常,只想拿他问罪,这人才又假死出逃,想不到竟是潜到了遖宿。”

      有几人听了立即咬牙切齿地骂道:“果然是个狼子野心阴险狡诈之人。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来这裘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啟昆帝识人不清,钧□□不亡也是没天理了。”说出口后又自觉失言,赶紧闭了嘴,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公孙钤的表情。公孙钤见状笑了笑,好颜色道:“他一直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议论也无需顾忌什么,不必如此战战兢兢。都去做事吧,此次定把遖宿和叛贼都逐出天璇!”他本人说话语气温和,却叫这些士兵们听了一个个都义愤填膺热血沸腾起来。他看着这些士兵们得令后重新投入繁忙的工作,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请小吏继续带路,一转身,却见陵光正静静站在身后不远处,双目通红,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来了多久。

      沉默了片刻,还是公孙钤先开口,他上前一步行礼道:“王上……”正欲细问陵光来意,却被陵光打断:“用过膳了吗?”公孙钤怔了怔,道:“尚未。”陵光点点头:“那便去孤王的屋中用膳吧。手头有什么事……也一道搬去做。”

      陵光被安排在府衙西南角上的一座小院,几间屋内均仅置办了必需的几件家具,十分简陋,但胜在与各处联络便捷。除了门口守卫,其中更是一个奴仆都无。公孙钤到时,陵光正立在门口与来访者一一布置着任务,虽然换了简装,夜色初染下,院门口的几盏灯笼也不甚明亮,但公孙钤认得,有几个是自己麾下的百夫长。等人领命散去,陵光引公孙钤入内,桌上已置有食盒,告了坐后,公孙钤打开,其中却只有一份晚膳,一套碗筷。陵光歪着头支着颐,坐在圆桌的另一端,看着公孙钤抬起的讶异眼神,漫不经心般解惑道:“孤王已经用过了。”公孙钤便不好再问,一时间只剩下碗筷相触的轻响,衬得这一室冷清格外分明。军中的食物本来就没多少滋味,在陵光的审视下用餐,公孙钤心中煎熬更是盖过了口齿之上的感受。

      记忆中陵光从未同他如此亲近。除了初见时那一恍神的错认,和病榻前因失而复得的激动,却始终不是因为他。既然求不得,不如目不见耳不闻,然心思已动,却容不得他放手转身,唯待心死一途,如今大约也算行得快至末路。自他不劝诫陵光亲征反决意同行起,便怀着一番近似无畏的自弃。关于裘振的那一段说辞,陵光听到多少,又会如何作想,其实又怎样呢。观陵光如今情态,纵然因裘振之事万分痛苦,却不妨他及时收敛情绪,布署施令果决雷厉。况且他亡故的那大半年,天璇局势最危难的那大半年,陵光不也是独自挺过了,至于心上之伤,只要解除当前的危局,假以时日,终有淡去痊愈的一天,却不必定是因为有他公孙钤。就如同那一眼双目的通红,乍见时锥心刺骨,方才看时已了无痕迹了。

      是故,不过是为天璇,敌将必除,军心必振,却不必定是为陵光。

      可稍一分神,眼前浮起的依旧是陵光红着眼眶欲言又止的模样。可笑的是,分明人就在跟前,只消一个抬眼便能见,他却生生埋着头垂着眼不敢看。怕什么,怕屋内稍明的灯火照清晰了,看清那双多情的眼尾梢其实还遗留着因他而起的淡淡嫣红,他会忍不住抬手去拂,会痛恨后悔自己说出那些不得不说的话,将死的心会因遭受剧痛而再次活过来么。触目惊心一瞥就足够了。

      但既召他来,总有话要交代。公孙钤用完餐又埋首卷册,终于等来了陵光的发落。里屋的灯已熄了,然陵光仍靠坐在床头,其实时间远未至就寝时,公孙钤听到陵光唤他进屋后亦是不明就里,但如此不必将那动人眉目看太分明,总是好的。

      陵光道,业已传令下去,除部分作疑兵之用外,全军入夜即刻寝息,鸡鸣整装,待天一破晓,便抢攻遖宿大营。“他……既知来的是孤王,便知我最好乘胜夜袭。一夜戒备之下,黎明时分正是最为疲惫松懈之时,而我军却要以逸待劳,只是仍须防遖宿军伺机引兵反攻我营。”

      煞白的月光,透过窗格,落在陵光浅色柔软的衣衫以及墨黑松散的发丝上,或柔和或锋利的反光勾勒出一个纤瘦的剪影。公孙钤却盯着朦胧里的那一团暗紫出神,他知道那是陵光常用来束发的绳带末端的那几片紫羽,亦是每每陵光将背影留给他时,他唯一胆敢凝然长望之物,于是他便等陵光将话继续说下去:

      “公孙钤,你且留守吧。”

      陵光的话中杀意,杀的是敌命还是己心?策略所图,谋的是最终战胜还是一场死决。一路同行已是讨要来的恩赐,又何必强求万事有他参与。

      “……那微臣现在就先回营中去。”

      “不好。”

      陵光几乎是立刻否决。他不由自主地转头,外厅中暖黄的光描着公孙钤的高瘦身形走漏进来,便无须理会另一侧照来的凄冷月光。像是放下心来一般,陵光靠着床头,将原本半坐着的上身慢慢滑入衾被,放空的双眼任由暗色填充,待躺平身体,他轻声道:“公孙钤。”

      “明日恶战,孤王想现在好好睡上一觉。你在外厅做你的事就好,不必现在就走。”

      “还有,多谢你。”

      陵光缓缓合上双眼,公孙钤的瞳孔却陡然张大,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攥紧般没由来地悸痛起来。其实也并非没有由来,只是……何至于此?公孙钤一边苦笑着,一边退出屋去,仅仅是履行臣子的本分,便得君王之谢,他还能再奢求些什么?

      这一宿,陵光睡得格外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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