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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将近拂晓,手头事务已处理完大半的公孙钤正和衣于营帐中小憩。夜寒露重,全靠灯烛晕开的明黄添些许暖意。离开别院前,他还是去确认了一番陵光的情形,漆黑阒静中,轻柔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如只此一片鸟羽漂浮于寂寂春山,只是再多听片刻便是僭越,他不得不落荒而逃。不过大敌当前,思虑繁杂,一夕安寝本就是奢侈。他闭着眼,听巡逻的五人小队走近又走远,听稍远处士兵间偶尔发生的交谈,听战马甩着蹄子喷出三两声鼻音,听兵车辚辚碾过崎岖不平的土地,听士卒们纷纷起动整装列队……忽而帐幕掀开,卷入的寒风带得焰光颤了几颤,公孙钤睁开眼,来人向他施礼道:“营寨将空,请公孙大人入回城避险。”是在陵光院前见过的那几人中的一个。公孙钤脱口问道:“避什么险?”那人回道:“王上未曾言明。”

      公孙钤随那人走出营帐,无星的漆黑天幕下,被火把染上灰黄的帐篷之间,尽是一队队士兵肃容疾行,交错汇聚,片刻之后便在校场阵列待发。然高台之上领军之人却非陵光,公孙钤再问身边人,那人仍答王上未曾交代,应是先行一步,只在临行前曾交代领军者稳妥为先,其次不失胜机。公孙钤脸色微变,取出舆图,让那人指出此次袭敌行军路线,果然在意料之中。再问陵光先前带来的轻骑何在,听到尽数在城中待命,公孙钤更是沉吟不语,甚至此战领军之将打马到他跟前也浑然不觉。

      “公孙大人,公孙大人……”此将名为郑拓,曾是吴以畏老将军的部下,在朝中时公孙钤也曾拜访过,此前辇中对策时也常有交谈,虽算得上公孙钤长辈,却是个忠厚慕贤之人,因此在这出发之际见到公孙钤,便上前招呼,“王上曾说此去凶险,要我等小心,不知公孙大人可还有什么要嘱咐末将的?”

      “此去凶险,此去凶险……那郑将军可是惧险?”公孙钤从沉吟中抬起头,目光炯然如炬。郑拓虽素来敬佩公孙钤,但也只道他治国安邦的大才与温良谦逊的为人,不曾料到公孙钤会直截了当地反问,更不知他竟还有这般灼然洞穿的眼神,与之对视的一刹心头一震,继而心中便是一片天光破曙般的通透明了:“末将为捍卫国土而来,万死不辞,险又何惧?”

      公孙钤遂颔首开颜道:“我等皆在此等候郑将军凯旋!”

      郑拓领着天璇军依计潜行。但正如陵光先前所言,遖宿军有裘振为帅,早在其必经之路上占据地利布下埋伏,准备一举将其剿灭。只是在野外绷着神经候了一夜,至此时多半已起了疲乏厌倦之意。好在前哨终于来报,前方终于有了天璇军的踪迹,且应该是主力部队,一时间士卒的精神又振奋起来。唯独裘振听罢反锁眉问道:“骑兵几何?”探子道:“隐约可以看见打头阵的有数十人,应该都是有军阶的,不是普通士兵。”裘振闻言冷笑一声,高声号令道:“中军立即随我回营!”遖宿监军的脸立刻就沉了下去,他也是跟着遖宿军在林子里冻了一宿,好不容易等来了战机,裘振却说要调头回去:“裘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天璇军眼看着到跟前了,你却要调兵回营?”

      裘振瞥了他一眼,勉强耐着性子道:“监军大人是不记得昨日那将我军冲散分杀的数百天璇骑兵了吗?此处不见,必是用在别处了!”监军亦冷笑道:“所以裘将军想说这数百骑兵要将我仍有数千守军的军营掀翻屠尽了吗,还是说裘将军煞费苦心也要为了天璇王将我遖宿大军拆散分碎,好让天璇军逐一扑灭?”

      裘振知道监军的疑虑,自从陵光那封长信到手拆开的那个刹那,他就明白自己无法辩白。信中除了最末约定申正典邺城外相见,大段大段都在叙述他们少年相处的一桩桩琐碎小事,有些他还记得,有些他也记不甚清了,至于是真是假也懒得理会。但他知道这些絮絮文字在遖宿人的眼里,定然暗藏着陵光欲暗通于他的玄机。他出身天璇本就是无可更改的事实,遖宿人既然用他对付陵光,又何必生疑,这等优柔反复实在是可笑之极,恐怕根本难成大事,一声乱世枭雄原来高估了毓埥。再想下去,竟恍惚觉得自己为遖宿驱驰沙场其实根本毫无理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憎恨陵光吧,无妄之灾,横加之罪,杀父之仇,灭族之恨,焉能不报?焉能不报?!裘振只觉得满腹满腔都是燃起来的怒火,眼前也是燃着的无边无际的熊熊火光,赤黄耀目形同白昼,却也似九幽之下业火地狱,他双目欲眦咬牙切齿,对着前方虚空忽然拔剑痛骂道:“天璇王!”

      这一吼一斩将监军吓得不轻,但他仍故作镇定,也抽了剑横在面前向裘振斥道:“裘振!”才将裘振的神思引回,眼前仍是霜林寒夜、异族同僚。裘振怔怔不语了几个呼吸,方才冷静下来,又与监军分辨道:“昨夕我与天璇王城前言明决裂你们也见证了,贸贸然攻城又遭伏兵也已遂了你们的愿了,既然疑我,这军令不如由你来把握。”说着就要卸甲。监军仍忿懑不平,以一战即退必怀居心云云责他,忽听得一阵骚动,顺着人群呼声回望过去,隐约正是他们建营之所蓦地窜起了火光。

      “还不回救?陵光必在那里!你敢担这误机之责吗?!”裘振夺了马就要点兵走,监军仍是强调眼前大军迫近,无奈之下裘振只得妥协,只要了八百精兵,又叮嘱道此处既为天璇佯攻,切莫追出阵地,这才匆匆折返。

      谁料行至半路,竟遇絆索,裘振一个猛栽掉下马去,心知不妙,立即就势打了个滚抽出剑来护住要害,果然接着便有纷乱的箭雨从暗处射来。他大吼一声,令跟来的军士们都稳住脚跟,准备迎敌,但队形已乱,很快箭雨停下,只见眼前约有数十道黑影晃过,然后便听见身后溅血声、惨叫声接连响起。这群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陵光长年养在身边的死士!遖宿人再骁勇彪悍,普通士兵在暗中地身手,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这群以潜伏暗杀为目的的刺客的。想到此处,裘振胸中反而腾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这说明,陵光必在附近。

      凭着呼吸脚步声又将数名来袭者劈倒,裘振为自己挣得片刻喘息。天已有半边渐渐泛白,环顾四周,脚边尸体与兵械横了一地,有遖宿士兵的,也有天璇杀手的,正因为死了这许多人,局势才更为明朗。士兵于杀手们仍在激烈搏杀,他带来的遖宿士兵虽然伤亡大半,但人数上依然占优,而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刺客的优势将被大大削弱。
      该是提剑再入战局,还是稍作观察再定应策,裘振正思虑间,忽觉一抹紫色掠入眼角余光。他猛地扭身,仔细凝神,果然密密匝匝的低矮树丛之后,辨认出了一角走漏在外的亮紫。他假意又冲向乱战的人群,在救下几个遖宿士兵改换了位置之后,才悄悄绕到那猫在暗处、自以为无人察觉的紫衣人的背后,扬手便是一剑。这一剑力至千钧,带得紫衣人的整颗头颅都飞出,在乱枝枯叶间滚了好远,奇的是竟不见热血从颈口飙溅而出,莫非这一剑当真利落得不见血光?

      正在这疑心间欲上前分辨的当口,裘振忽觉心口一阵穿刺般的剧痛,低头一看,一枚泛着森森寒光的箭镞不知何时从肋间破甲而出,亦是讽刺般的滴血不染。他缓缓转过身,一丈开外,两人之高,某根横长的树干之上,陵光正倚靠着主干抱膝坐着,一身银质轻甲竟穿出了罗纱的质感,他双目通红似泛水光,捧握着机弩的手正不住地颤抖,好似曾经某个非要攀爬到宫苑中最高树冠也最大的那棵树上乘凉结果上去容易下来难的闷热午后,隐在背阴处的夏蝉始终此起彼伏地高声唱和,彷如永远不知疲倦。

      裘振不由自主向前踏了一步,门户大开毫不设防,在树上人看来却极具威胁性。颤抖着的纤瘦手指再次失控般扣下了机关,“噗”的一声,又一支箭羽整根没入胸膛,中箭的浑似不觉,射箭的反似受了惊吓 。陵光紧紧盯着树下之人,浑身都发起抖来。城头一会他不曾看清这张暌违已久的脸,现在虽近在咫尺,然林下晦暗树影斑驳,他还是不能。他很想再喊一边那个名字,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陵光颤着手摸到墨阳的剑柄,认命地闭上眼,心一横,丢了机弩,从树上一跃而下,压上全身重量向裘振劈去。

      一击未中。

      裘振只侧身退了半步,轻巧避开满是杀意的锋芒,同时扬手反击。陵光心气不平,仓促间招架,拼了双手的力量才勉强抵住。其实他本来力量就不如裘振,少年时比武,也多半是靠使诈取胜。未待这一招使老,裘振又变招接连刺出三剑,逼得陵光左支右绌,连连后退。好在裘振的每一招一式他都无比熟悉,墨阳又是罕有的神兵利器,一次交锋之后裘振便不敢再以手中凡剑硬拼,陵光才不至于顷刻落败。往来之间,两人交换了些许伤处,奇异的是,墨阳剑格处的三簇云纹竟不时激发出一阵蓝莹莹的波光,陵光虽然惊疑,心中电闪过许多猜想,却不得不专注当前。

      但见裘振横剑劲扫而来,陵光连忙架剑去挡,亦不得已身躯后仰,孰料脚下一滑,许是踏在了一截细木上,整个人无可避免地向后跌去。裘振见机抢上一步,剑势陡然下转,眼看就要刺上陵光咽喉,不知为何裘振的动作竟在此时迟钝了片刻,电光石火之间陵光身形忽从地上弹起,一闪一转之间已绕到裘振身后,而后,将墨阳用力推出——

      “哈哈哈哈你败了!”

      陵光将木剑点上裘振后心,虽然气还未喘匀,但十足的神气已飞上眉梢。被袭得要害的少年让开一步,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抱剑叫道:“世子殿下。”乘陵光正得意洋洋地收剑,未曾留神他,少年偷偷翘起了一刹嘴角。陵光刚才卖了个破绽引他去攻,他是知道的,不过以他的速度和力道,这圈套多半会变作引狼入室,只是近来世子习武屡遭瓶颈,心绪烦闷,若是能多多得胜,大约才有信心更进一步。

      剑身扎入血肉肌骨的滞重感一阵一阵清晰地传至手掌,除此之外所有的感觉都像如同被阻绝,陵光只觉得头晕目眩,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昏死过去。凝了凝心神,他方才看清眼前景象。对局已终,长剑刺穿了一面胸背一颗心脏,四野仿若时间凝固般寂然无声。他喘着气,回想方才,实在是凶险至极,他虽确未失衡摔倒,但若非对方迟疑,他本是没有机会完成这样的反击的。

      少年让开一步,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抱着剑叫道:“世子殿下。”陵光得意洋洋地收起剑,春风吹过汗津津的脸颊叫人十分惬意,眼角瞥到少年竟偷偷翘起嘴角,心中一刹疑惑,但转瞬就被抛到了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就如同许多事,待惊觉时,已再也寻不回了。

      “啊啊啊啊啊——!”陵光眼前一白,惨叫一声,握着剑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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