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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 锦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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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回船时,日头已升到南天,天上浮出一层薄云,遮不住太阳,反而让整片天幕都亮得晃眼。船帆也发着白光,望台上轮值的少年也发着白光。燕歌抬一抬头,就忍不住遮起眼睛,叹了口气。
白衣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海天尽头,像是陷在自己深沉的思绪里。
据说这趟航程要五六天,燕歌有点担心他们是否能顺利到达,但也别无他法,只有相信陈太公。
甲板上除了燕歌,还有五个人。
“毒娘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凉椅,躺在角落里假寐,神情慵懒。佘老爷穿一身大红,头发却雪白,坐在边上打着伞,一手摆弄些瓶瓶罐罐,往佘夫人脸上揉开。
他昨天还一直在咳嗽,怎么现在倒消停了?燕歌思绪纷乱,一会儿又估起了佘老爷的岁数:三十左右,不可能超过四十,他也不可能活过四十。
他身上搽了香粉,不太浓,还压不过另一股冷冰冰的、让人嫌恶的味道。燕歌不确定这味道是什么,但本能有着警惕和排斥。这大概要算人类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本事,类于野兽的直觉,远离危险,活下去的可能便多一点。
汪海涛和陈太公站在船头,不知在聊些什么,一顶草帽和一顶竹帽相映成趣;花清露独自站在另一边,背影纹风不动,像是嵌在一幅静止的画里。海面波澜不兴。
燕歌在船舷右侧见过徐白眉,王秀才多半还在房中背书,抑扬顿挫,余音绕梁,换成谁也受不了。
他回房看了看,陆小凤不在,敲隔壁和对面的门,也都没有人应。他正纳闷,一扭头,便又撞上从甲板回来的汪海涛。
青面汉子朝他笑了笑:“燕小兄弟是在找人吗?”
燕歌道:“找你。”
他亮过天青官印,汪海涛“哎呦”一声,伸手请道:“咱进屋去,坐下说话。”
汪海涛和白衣少年的房间在最里面,二人经过楼梯,却正遇到“邢老五”从舱底上来。
“你们去底下看过没有?”司空摘星打量他们几眼,口气有些神秘。
“怎么了?”汪海涛问。
燕歌默不作声地别开目光,看向幽暗的木梯。
“没怎么。”司空摘星将刀鞘换到右手,又像不经意地问:“你早前找柳夫人说话,可知道他们姐弟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汪海涛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旋即哈哈笑道:“请柬送到手上,哪有不来的道理,柳家还怕过谁不成?”
他不等“邢老五”再问,就赶忙走向自己的房间。司空摘星好像也并没打算追究,只朝燕歌挤了挤眼睛,便也施施然回了房。
燕歌被他递了眼色,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心里更加烦乱,在原地呆立半晌,不由得长叹一声。
汪海涛引燕歌进房,又扯过椅子请他坐下,自己才坐到床边,摘了斗笠,微笑道:“燕捕头想打听些什么,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腕子一抖,手心里忽然多了块墨玉官印,在燕歌眼前一晃而过,便又变戏法似的收回怀里。
这却是影门密捕的身份凭证。
燕歌忍不住又打量这一脸憨厚相的同僚片刻,才道:“你一直在向陈太公打听云中岛的事。”
汪海涛道:“哎,耳听百句也抵不过一个眼见为实。”
燕歌道:“这船上的房间隔音都很好。”
汪海涛笑道:“习惯而已,以防万一。”
燕歌道:“你的请柬是不是门中派发?”
汪海涛道:“是我自己收到的,请柬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燕歌道:“请柬上另有玄机,现在已显现出来,你若是能想法子从陈太公手里借来一观,自是再好不过。”
“另有玄机……”汪海涛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燕歌道:“是太公告诉我,因为我的请柬上没有。”
汪海涛道:“只有你没有?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燕歌摇头道:“陆小凤和柳云修的也没有……”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陈太公说,只有他们三个的请柬没有密语……柳月白和柳云修的请柬竟然是不一样的?
仔细想来,狄青云死在柳湖东之前,而请柬又是在柳湖东死后不久送给柳家姐弟,那么是不是说,云中岛早已料知柳湖东会死?可狄青云呢?难道狄青云的死不在云中岛计算之内,否则为什么要给死人发请柬?
“你怎么了?”汪海涛忍不住道。
燕歌回过神,又缓缓地摇着头,道:“你认识我师父邢老五吗?”
汪海涛道:“‘五绝刀’邢老五?原来你是他的徒子。我从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不算很熟,不过现在船上的这位……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是公门之人。做这行,要么教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吃官饭的,要么就教人怎么也看不出。你师父本该是前一种。”
燕歌道:“你当然是后一种。”
汪海涛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燕歌道:“前一种?”
汪海涛打量他,道:“不,不像。你不太像‘黄狗’。但也不像寻常江湖人,更不像平头百姓。”
燕歌挑起眉,等着下文。
汪海涛却转了话头,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燕歌淡淡道:“一个小偷。”
汪海涛道:“哦!他的易容手法实在不错,却好像不很了解邢老五本人。”
燕歌道:“他易容成我师父,只不过是临时起意,他也只不过见到他一次而已。”
汪海涛道:“那就更厉害了!难不成是司空摘星?”
燕歌别开眼,道:“师父也收到了云中岛的请柬,凑巧被他发现,他就偷了师父的请柬,顶替他去云中岛。”
又道:“司空摘星规矩很大,本不会偷我师父的东西,所以……”
汪海涛道:“所以你非但不能拿他怎么样,还得感谢他让你师父免过一场灾劫。”
燕歌一下握起拳头,道:“他行窃在先,违法乱纪之人……恩怨分明,我会还掉他人情,再捉他归案。”
汪海涛没说什么,只笑道:“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燕歌道:“刚才司空摘星说,你找过柳月白,是什么意思?”
汪海涛一拍脑门,道:“我正要与你交代。”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锦囊,放进燕歌手里。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又不便联络其他人时,就打开它。”
燕歌捏了捏那锦囊,道:“那如果我提前打开会怎么样?”
汪海涛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道:“倒也不会怎么样……可这毕竟是不得已之法……”
燕歌道:“我知道了,多谢。”
汪海涛道:“分内之事,何需言谢。”
燕歌打量他,忽然道:“你应该是走水路入的公门?”
六扇门立足朝堂江湖之间,门中成分也比较复杂。“走水路”便是指从江湖路子加入六扇门。但江湖人对官府的态度一向是且惧且恨,所以这样的人也并不多。
汪海涛叹道:“人都会老,我也要老了。”
他不再多言,起身送客。
燕歌走到门边,才听到外面的笛声。
白衣少年站到了桅杆顶上,唇边正横一只翠玉短笛,闭目吹奏。
短笛的声音本来很明亮,他吹出的曲调却好像有些低沉,有些悲凉。燕歌不懂乐理,更不通曲意,因此只上去看了一看,就又回了房,将汪海涛给他的锦囊直接拆开来,取出里面折叠整齐的两张纸。其中一张似乎比另一张厚些,燕歌先打开了薄的那一张。
“我的任务算是和你一样,因为影门权限一般比较高,所以知道你的身份。
“我的调查结果直接上报给金总,金九龄。他就在最后海南剑派那条船上。除非十分必要,最好不要去拜会他。
“请柬是我自己收到,不是门中派发。陈太公对我问起过一个很意外的问题……我收到请柬好像是有原因的,我好像有些猜到,却又不太敢相信。我也听说以前去云中岛的人很少能回来。另一张纸有两层,如果我遭遇不测,而你好命活得比我长,就把空白的一层撕下来,交给金九龄。
“阅后即焚。”
另一张纸稍长,内容也多一些。
“住在你隔壁的不是南湖柳湖东那双儿女,是金陵花家的老二和老幺。老二就是花清露,你多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我记人的本事一向还可以,虽然只凑巧见过她两次,但还是能认出来。她本身就是个教人很难忘记的女人。”
燕歌刚读了几句,心中正有些惭愧,忽听甲板上笛声一转,又有琴弦铮鸣。不知是谁,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的琴,竟与那白衣少年唱和起来。他侧耳听了片刻,才低头去看下文。
“我不知道花清露是来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也和我扯不上干系。不过因为其他的原因……我还是试探了她一下,希望能让他们姐弟配合我们办事。
“谁知道她竟然主动向我打听起你的事情,你的来历、师承、还有你身上那把刀,可惜我只有一问三不知。她倒很直接,说对你别有所图。
“你既然已经打开这个锦囊,多半是谁也联系不上了。花清露知道金九龄和其他几个人的联络方式,好像还知道些别的事情,但没有跟我讲。我也不清楚你的底细,是不是要找她谈,你自己下判断吧。
“你的任务最好和她分享,她可以信任。要是你们不幸有了什么深仇大恨,就当我没说。”
后面还写了不少关于云中岛的情况,燕歌扫了几眼,捏着纸边,眉头便一点点拧起来,像是遇到不解的难题。
这封信的措辞几乎已含糊到诡异,燕歌反复读了两遍,品出的意味却更加匪夷所思。
花满楼只是替柳云修来赴邀,这也许还说得过去,但花清露来这里的目的可能就不太单纯,而且……
他只觉得心情激荡,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又想起许多年前,年幼的他进山采药,不慎跌入一处深洞,虽然好运只受些皮外伤,却无法回到地上。洞里通路纵横交错,他在里面爬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后来他计算出,那应当是另一座大山,山体中空,别有洞天。
剥落的城墙、高垂的瀑布、转动的水轮,空无一人,却亮着灯火的古城……
时隔多年,燕歌回想当初第一次踏足秘地的情景,那种震撼却依然清晰如昨。
他猛然停下脚步,一把扯下腰间佩刀,平举身前,右手已握住了刀柄。
利刃出鞘三分,刀身漆黑无光,却有寒风扑面。
燕歌被寒气一冲,浑身打个激灵,蓦地清醒过来。
甲板上笛声尖锐,琴音激越,穿透数层木板,竟似金戈交击在耳畔作响。奏曲之人都将内力化入乐音,音波纠缠碰撞,好像已打得难分难解。
原来燕歌读信时过于专注,被这乐音影响,气血翻涌,才会不知不觉变得愈发激动。
外面这是出了什么事?他收起信纸和锦囊,快步走出房间。
甲板上现在已热闹起来。几乎所有人都陆续上来查看情况,只有蒋中明依然不见踪影,燕歌猜测他也许又已离开这条船。
方才这一出戏的主角却离热闹很远,吹笛的还站在桅杆顶上,弹琴的背靠船舷。玉笛爬满裂纹,琴弦断了两根,两个人的嘴角都带着血。
花满楼垂着头,用左手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又去按被断弦割伤的右手,伤口还在流血。
白衣少年跳到甲板上,冷然地望了他一眼,又对站在他旁边的陆小凤道:“多谢。”
陆小凤才从花满楼身上收回目光,苦笑道:“我这也算是帮了你的忙?”
白衣少年道:“我不喜欢欠人情,以后会还。”
陆小凤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要怎么还?”
白衣少年看起来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坚持道:“我出了剑,就会告诉你。”
他又看向花满楼,道:“未知阁下姓名。”
花满楼微仰起面,沉吟片刻,轻叹道:“柳云修。”
白衣少年道:“很好。”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走进了船舱。
数息的沉默后,徐白眉出声道:“刚才是怎么一回事?这两个人难道用音功打了起来?”
“很抱歉。”花满楼站起身,向众人行了一礼,“我并不会音功。我们本是在唱和,但……出了一点差错,才演变成这种局面,扰了诸位清闲。我与他方才也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若非陆兄援助,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忽然有人“噗嗤”一声,却是佘夫人掩了唇,轻笑道:“这位陆公子当真是天资卓绝,声如天籁,只唱了半句,便将柳小少爷和那俊俏郎君惊出了‘泥潭’,简直还要一蹦三尺高呢。”
傻子也听得出她是在说反话,众人一时都有些忍俊不禁,看向陆小凤的眼神也多了些戏谑与同情。
封老板拢着袖子,微笑道:“这的确也是种难得的天分。不管什么事情接近极致,都会有它相当的好处,当然,也会有相当的坏处。”
陆小凤干咳一声,忽然指着花满楼的右手,关切道:“海上潮湿,你这伤口还得清理,我正好备了伤药,我们下去包扎吧。”
他提起琴凳,忙不迭溜下了船舱。花满楼抱着琴跟在后面。
众人看过热闹,很快也各自散去。燕歌左右一望,却见说书人和花清露站在一处,两个人一齐望着他。他只好走过去。
说书人捻着山羊胡,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燕歌道:“他们没有打起来。”
说书人道:“唔,的确没有,准确来说,那应该算是‘吵架’。他们还不是朋友,却已经开始吵架了,是不是很有趣?”
燕歌道:“你好像在说,他们以后会成为朋友似的。”
说书人道:“不会吗?”
燕歌道:“我不是他们,我不知道。”
说书人摇头道:“不过这两个人的确很难做成朋友。他们的性子差得太远,为人处事的态度也迥异,根本没法子在一起相处。他们刚才能凑到一起吹笛弹琴,是因为他们眼下的困境有些相像,后面吵了起来,就是他们解决困境的想法有着分歧,很大的分歧。”
燕歌忍不住道:“你是不是他们的老子?”
说书人微笑道:“我不是。但老子也并不一定了解儿子,儿子也不一定听信老子的。”
燕歌握紧了刀柄,冷冷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实在不明白,也实在很看不惯这种神神秘秘、故弄玄虚的作风。”
说书人道:“我有我自己的情报来源,知道几个人的身份和来历,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燕小哥,那你又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领到这次任务?”
燕歌没有说话,盯着说书人的目光却愈发不善。
说书人不为所动,仍旧微笑着道:“像你们这个年纪,很多问题归结起来其实就不很多。像是‘我是谁’这种问题,每个人都应该多想想的,可能想清楚的却很少,有些人到死也没能想清楚。有些人想不清楚,日子还是照常过;可有些人却不能不想,事到临头,就会逼着他们去想。所以最好还是早想,早想好过晚想,想得慢了,就会很容易后悔,也容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
燕歌道:“这种问题可实在太难。这么多年了,我们连怎么想都还不知道,更别说想清楚。”
说书人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有一句话可奉劝。”
燕歌道:“什么话?”
说书人瞧着他,缓缓道:“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的天性,很多时候这天性在他身体里流着的血,来自他的父母,所以有很多人,他们反对自己的父母,却对抗自己的天性。压抑或对抗天性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花清露忽然接口道:“有的人就算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看在别人眼里,还是有相当的破绽和矛盾。”
说书人道:“能完美掩藏天性的人,我见识的还很少。这往往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只要天性不是喜欢杀人放火,何必一定要固守成见,违背自我呢?”
他不知在想什么,慢慢地摇着头,叹着气,走向了船尾,好像又不是在说燕歌了。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