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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八 雾非雾 ...

  •   “你准备得倒是很充分。”
      房中传出花满楼的声音。
      “难道你没有准备?”
      陆小凤的声音在反问。
      “也许没有准备好。”
      “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你指什么?”
      “当然是你心里准备好没有。”
      “哦,我若是没准备好呢?”
      “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我都已不打算等了。我只怕你会叫出来,被人听到可不好。”
      “好了,要上就上,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燕歌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整场对话,又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你这是什么药,还真的很痛。”花满楼扣着手腕,面容有些僵硬,“燕兄怎么不进来,又走了?”
      “可能嫌下头闷。”陆小凤向门边瞄一眼,又忍着笑去扯纱布,“我在华山认识个老头,他送我的,上这个好得快,而且不容易留疤。你这口子划得不浅,好在没伤到手筋。”
      花满楼道:“华山?莫非是‘医隐’陆通?”①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
      花满楼道:“他给我看过眼睛。”
      他垂着眼,很快又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
      陆小凤道:“你还在想刚才那个人。”
      花满楼道:“我很难不去想。”
      陆小凤道:“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沉思着,缓缓道:“一个很孤傲的人。”
      陆小凤道:“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花满楼道:“他有什么极重的心事,让他很困扰。他的笛声满是忧郁。”
      陆小凤道:“忧郁……你们刚才是不是弹到一半,都哭了?”
      花满楼道:“我瞧不见的,他也哭了吗?”
      陆小凤道:“好像是,不过背着光,我也看不真切。”
      花满楼喃喃道:“他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我不喜欢他。”
      陆小凤道:“不然你们也不会打起来。”
      花满楼道:“你好像对他很好奇。”
      陆小凤手底打个蝴蝶结,起身道:“我只知道你却不必再去想他,我们也最好聊些别的。”
      他摸了摸胡子,得意地微笑道:“你还总说我能惹麻烦,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惹的麻烦要比我多?”
      花满楼道:“怎么,难道还要比一比?”
      陆小凤道:“刚才那人算你的。”
      花满楼道:“莫忘了徐白眉。”
      陆小凤道:“佘夫人今天总是盯着你看,不过我想不通为什么,难道她看上你了?”
      花满楼纳闷道:“我长得很好看吗?”
      陆小凤道:“也就比我差一点!”
      花满楼没法置评,也不想置评。
      他道:“刚才是你找蒋中明谈的,他也算你的。”
      陆小凤道:“算他又如何?你可还有燕歌。”
      花满楼道:“是你先找上他的。”
      陆小凤瞪着他,道:“但是你拉他下的水。”
      花满楼微笑道:“如果不是你先找上他,我又怎么会拉他下水?”
      陆小凤张开嘴,又闭上。
      “你赢了。”他悻悻道。

      花满楼眼中的陆小凤还是个九岁的包子,身上总是脏脏的,一张小圆脸倒是擦得白净。后来他听陆小凤说蓄了胡子,就在脑袋里的小圆脸上涂了两笔黑。少年变过声音,却并不低哑,虽然和小圆脸的形象不符,但也可以接受。
      他最后一次见到陆小凤是在七岁,第一次见到时,他三岁,陆小凤五岁。
      陆小凤他爹有个很普通的名字,陆大龙。据说这不是真名,但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又据说“陆小凤”这个名字,也是他喝醉酒信口取的,酒醒后竟也当了真——陆小凤在他娘肚子里时特别安静,所有人都觉得这肯定是个女孩,包括花如令和花夫人。
      他们都相信陆小凤和花满楼会成为好姐妹。
      花满楼对陆小凤这名字没什么看法。他认识陆小凤的时候,连这三个字怎么写都还不知道,更不会知道这名字像个姑娘。后来知道了,也早已习惯,反而在听到某个带“凤”的名字时,还疑心可能会是个男人。
      “凤是公的,凰才是雌的!”陆小凤曾无数次试图向人解释,但收效甚微。
      花满楼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已回到甲板上。刺痛皮肤的日光好似已衰弱,海风潮湿,潮湿的海风渐渐缠绕上某种阴冷。
      他伸出左手,抚摸虚无的风。
      “雾……要起雾了吗?”
      他蓦然回头,耳边飘渺的声音随风散去。

      “花满楼,我没有家了。”
      七岁的陆小凤对花满楼说。

      七岁的陆小凤第一次沾酒,和陆大龙豪气地对饮,三碗喝完不省人事。
      醒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爹娘。
      他从城外破庙独自走回了他们那时住的地方,一片狼藉,又一片空荡,好像已废弃多年,从不曾有人住过似的。
      这变故放在谁身上都实在太过突然,因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小凤都暗自抱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那天醒来后的经历荒诞而近于虚假,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总是会忍不住想,如果他再喝醉一次,睡上一天一夜,或是三天三夜,也许就可以再见到浑身酒气的陆大龙,也许一切就可以回到正轨!
      但这想法终究又通过实践而被否定了。
      什么都没剩下!他在醒来的破庙里找到了一个包裹,布结是他娘惯用的打法。里面有些钱,有几身衣裳,有前几天馋嘴的糖葫芦,还有他爹不离身的的破酒壶,烈酒盛了八分满。
      然后就只剩下一块木牌子,只刻了一个字:
      走。
      陆小凤对着那牌子发了小半时辰的愣,又用小半时辰大哭一场,然后擦干脸,食不知味地吃了糖葫芦,将包袱背在身后系好,大步走了出去。
      走,走去哪里?
      他又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没有方向,而是耳边哭声未停。
      他刚才哭的时候,这声音也哭,现在他不哭了,这声音还哭。
      这却让他想起了一个有些时候没见的朋友。
      于是他向江南走去。

      话从哪里说起?从那个神秘的声音,还是这过去的过去?
      小孩子的过去通常很短,几年的时光,也许连一顿饭的时间都不用,就可以回忆得完。
      陆大龙和花如令是老相识,陆夫人和花夫人好像也有交情。陆小凤第一次见到花满楼,就是随他爹去花家做客时,由两位夫人牵见的。花满楼小他两年,那时话说不清楚,也不爱说话。花夫人哄他叫哥哥,他半天没吭声,最后直接哭了。
      陆小凤很郁闷。花家老六是个妹子,只比花满楼大一岁,近来又嗜睡,不常带出来见人;而老五尚长他三岁,已到了读书年纪,正忙着和自家先生斗智斗勇。所以长辈们摆龙门阵,他只能在除了花就是草的小园子里,守着这位哑巴似的小弟弟。
      花满楼哭够一次,也不再哭,眨着晶亮的大眼睛,看天看地,看花看草,不时拿手摸一摸。陆小凤百无聊赖地盯着他,却冷不丁见他扭过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身旁,开口说:“别哭了。”
      语气平淡,咬字清晰。
      陆小凤也眨了眨眼睛,他的心里住着只猫,这时好像睡醒了觉,正用爪子挠着他。他突然已被好奇和隐约的激动、忐忑主宰了心情。不过有一点,他也是直到后来才弄清楚——相对于他们两个的年龄来说,他们活得都超前了一些。
      “谁在哭?”他试探地问。
      花满楼转头,目光终于粘上他,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他看起来也像一只无辜而乖巧的小猫,眼神却直直的,盯得陆小凤有点发毛。
      “你听呀。”他轻轻地说,又垂下眼睛,好像有些难过,“有人在哭。”
      陆小凤看向那里,口中说:“我没有听到。”
      花满楼鼓了鼓小脸,泄气似的嘟哝:“有人在哭,就是有人在哭……你们都不信……”
      陆小凤又眨一下眼睛,终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虚影。他头一次为此而感到满意和高兴。
      “我信,我当然信。”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晃晃的小乳牙,“我没有听到,可是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花满楼的眼睛更亮,“你看到什么?”
      “我也搞不清。”陆小凤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花、呃……小花,我问你,你是不是,有时候,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花满楼思考了一会儿,用力地点头:“你也能听到吗?我、我很少看到,但是经常听到!”
      又强调道:“我叫花满楼!”
      “花满楼。”陆小凤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向他伸出手,“我叫陆小凤!”
      花满楼想了想,也遵从本能伸出了手。两只小手轻轻地交握一下,又在陆小凤的引导下击掌。
      “我们是朋友了!”陆小凤宣布。

      “花满楼,我没有家了。”
      七岁的陆小凤对花满楼说。
      他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晃着双腿,竭力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
      树下的花满楼抬起头,一片叶子落下来,从他的头顶滑落。
      “伯母也走了吗?”他慢慢地问。
      陆小凤扭过头,房檐上一片红色的虚影缓缓消散。他的耳边也飘来了哭声,伤心的……
      “伯父也走了!”他大声道,“他们不要我了!”
      花满楼安静地望着他,半晌,轻声道:“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祂说,我们有一天也会去那里。”
      陆小凤道:“祂在和你说话吗?我只听到哭声。”
      花满楼道:“嗯。”
      陆小凤道:“我走了。”
      花满楼道:“你要去哪里?”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走。我开始走时,第一个想起你,我就来了。现在我想起朱停,我就再去找他。”
      花满楼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陆小凤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块木牌藏在他的怀里,紧贴着胸口,硌得他心生疼。
      他被一个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诅咒了。现在他还弱小,弱小的心灵无法抵抗这力量的入侵。而等到他终于拥有抵抗的能力,他的心灵却早已被这股力量完全改变。
      “再见。”他说。

      陆小凤终于撑开眼皮,翻身坐起。
      燕歌不在房里。
      他抹一把脸,大步走上甲板。夜色已深沉,不见新月,也不见群星。
      从傍晚时分,海上开始浮起淡薄的水雾,现在似乎已愈渐浓厚。船上的烽火笼出一团濛濛的光晕。在一片昏黑而沉默的天地间,火光也沉默,大海也沉默。
      陆小凤吸半口气,对这雾气莫名有些抵触,便又吐了出去。
      耳畔尖锐的笑声和低语声渐渐微弱至不可闻了,他这时转过身,便瞧见黑暗中现出轮廓的花满楼。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听见声音?”
      花满楼淡淡道:“我听见很多声音。”
      陆小凤道:“我刚才睡着了。”
      花满楼道:“你不该睡着的,更不该睡这么久,你一向可以准确在想要醒来的时刻清醒。”
      陆小凤点头。
      花满楼道:“所以你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陆小凤忽然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怎么见到的吗?”
      花满楼微扬起头,似是陷入了久远而模糊的回忆:“那时我记事还少,但也不是完全不记得。我现在就只想得起一幕,是娘亲抱我到一个比我大些的哥哥面前,要我同他打招呼……”他极快极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我就哭了。”
      陆小凤愣了愣,也笑起来:“原来你记得啊。”
      花满楼微笑着,沉默一会儿,眉眼间的笑意便慢慢地淡去,转而飞上一抹忧虑。
      “你说的是那个声音。”他喃喃道,“随着我们长大,就慢慢听不见的……我今天也听到了。”
      陆小凤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对你我很要紧的事情。”
      花满楼道:“你或是我。”
      陆小凤道:“也可能是你和我!”
      花满楼默然不语。
      “雾浓了。”陆小凤转移了话题,“你看这风,又湿又重。”
      花满楼却摇头,轻声道:“起雾的时候,世界好像总会安静一些,连海也会变得安静吗?”
      “也或许它本来就不喜欢热闹。”陆小凤回答。
      “风没有变重。”花满楼又去纠正他先前的话,“它只是变慢了,水声也变慢了……海,海风一直都是这么湿,从来没有变过。陆小凤,我觉得这雾很奇怪,它和我从前见过的雾都不一样。”
      陆小凤望着好友,眼底慢慢沉了一些忧虑。
      “哪里不一样?”
      花满楼拉起他的手,带他去摸那雾气,浓雾之中,传来的声音也显得恍惚又飘渺。
      “它是死去的……”
      “死去的?”陆小凤反去握好友的手,那只手此时也和雾一样冰凉。
      “风是活的、水是活的、雾也是活的。可现在,我感觉它们正在死去,风和海浪在死去,而雾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过。”
      陆小凤几番张口,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没有出声,表情迷惘的花满楼倒像是终于醒了神,苦笑道:“抱歉,刚才说话有些不着边际了。”
      陆小凤道:“我好像已很久没听过你这么神叨。”
      花满楼道:“我最近也会忆起一些往事。”
      陆小凤凝望着他,眼睛依然明亮,唇边的笑意却慢慢冷去。
      花满楼握了握他的手,道:“往事不堪提。”
      陆小凤道:“所以你将是明日的你,我也会是明日的我。”
      花满楼沉默片刻,道:“明日的你也是你,我也仍然是我。”
      陆小凤动容道:“我只希望你永远是你,我……我已再不愿……”
      他闭了嘴,把脸转过一边,就好像要让目光穿透这昏朦雾色,照见谁的心底。
      花满楼忽然道:“陆小凤,我若说我五年前便注定了要寻来云中岛,你信是不信?”
      陆小凤猛地扭回了头:“五年前?”
      花满楼笑了笑,柔声道:“我从没有说过,我是为柳兄才会去云中岛。”
      他转过身,沿船舷慢慢地走远,口中轻吟:
      “承其机缘,担其因果。昔年种因,今日赴诺。”
      陆小凤盯着他的背影,嘴唇有些苍白。
      他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吵,细微而尖锐,像是许多人凄厉的冷笑。
      他蓦然惊觉,四下环顾,只有黑暗的夜色,黑暗的雾。
      但那些声音却还在,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刺穿头脑。陆小凤慢慢地抬手去按额角,他感到一个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很远的阴影,正在不知名的地方渐渐苏醒,而将要再度袭来。
      他的童年曾是甜蜜的,金黄的蜜糖般的回忆。那虽然只占了他那段生命中不多的一部分,却足以让他反复咀嚼,回味无穷。
      可还有更多的部分,哪怕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和花满楼最初相识的几年……
      回忆是灰色的,被他们不约而同地尘封起来。他的人生又岂非一直在尘封过去,埋葬过去?所以他只有今朝,只有未来。
      浪子没有过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在船舷的另一侧,花清露端着烛台,凝望焰火,低声轻吟,低声轻叹。
      她转过身,对燕歌道:“把刀柄的绷带解开吧。”
      燕歌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终于依言解下佩刀。
      已被汗水浸黄的绷带一段段坠下,露出刀柄上奇特的纹印,和一个清晰的“墨”字。
      花清露道:“果然。”
      燕歌道:“你知道它的来历。”
      花清露道:“我是个商人。”
      燕歌道:“我能给你什么?”
      花清露道:“你只需要记得你欠我的。”
      燕歌皱眉道:“我不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欠账方式。”
      花清露道:“那就等我讲完,但你要先答应。”
      燕歌心中权衡片刻,道:“我相信花二的公平。”
      花清露颔首,淡淡道:“你可有听过神斧门?”

      (敬请期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章八 雾非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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